1
“阿冉,要是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就无法拨通电话了。”
悄悄告诉我这个秘密的,是我的外公。他说完神神秘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我没有过多去想他说的话,反而对着外公布满整张脸的皱纹思索着——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这么老,满头银发,胡子花白,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做我的外公。
我不喜欢他拉我的手,因为他粗糙的手指像弯弯曲曲的老树根,他似乎也知道,每次洗手时要用好多肥皂,仔仔细细地搓上好几遍,但好像没什么作用。
这已是我一周内第三次用柜子上的座机打电话,正和我通话的,是“桂花”。你没看错,“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桂花”,我想向它要几份桂花糕。和村子的小伙伴一起玩耍时,其中一个小孩说她吃过桂花糕,入嘴时甜甜的滋味充盈口腔,说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电话那头犹豫了片刻后,答应了我的请求。现在我只要静等到第二天早上,一准有桂花糕吃,前两次的蜂蜜麦芽糖和龙须酥,都是这样得到的。
“阿冉,着急忙慌地去哪啊?”
“和别人炫耀去!”小孩子藏不住事儿,我放下电话高兴地往外面跑,又被一旁的外公拉了回来。
“傻孩子,秘密不能随便说出去,再有,桂花糕你吃进嘴了吗?别的孩子问你是什么滋味,你能说的清吗?”外公耐心地提醒我。
我尴尬地点点头,然后对外公挑眉头,“有道理,那我接着打电话。”
外公充满爱意地摸摸我的头,也不多话,直接说:“好好好,你打吧,我不偷听。”
他说完便扭头去院子里拔草。我回到电话面前,心满意足地拨通了薄荷的电话。薄荷糖也好久没吃了,明天一起送过来吧。
2
初到江海村那年,我刚刚过完五岁生日,是要上小学的年纪。妈妈带着我从大城市又坐高铁又坐大巴车,辗转多时才到了江海村。
这个村子好小啊,小到只有城市里的图书馆那样大。我对妈妈说,我不喜欢这里。妈妈轻摸着我的头,目光似乎是在看我,又像是穿透我看向远方,说:“阿冉,等妈妈挣钱了一定来接你回去,你先待在外公家这边。”
然后我就看到了外公,他扛着锄头从远方走来,脊背佝偻成一座小山。
“爸,之后的日子,辛苦您了!孩子小,免不了给你捣乱,要不是孩子的爸爸扔下我们,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听见妈妈断断续续地说着,还带着鼻音。
这些事我是略知一二的,妈妈当初不顾劝阻,非要和爸爸在一起留在大城市。因此和外公吵了一架,再也没有回去过。可是生下我之后没多久,爸爸嫌弃我是个女孩,就扔下我们母女跑了。妈妈含辛茹苦养了我五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想来面子也不重要了,才将我送回老家。
“放心吧。”外公发出沙哑的声音,像老磁带卡带的那种感觉。
妈妈抹了一把泪,转头走了。
“阿冉,跟我回家吧。”外公拉住我的手。
我心里一紧,像触电一样挣脱外公的手,飞奔追上去抱住妈妈:“妈妈不要走,我害怕他!”
“那是外公,妈妈真的身不由己,你听话好吗?”妈妈掰开我的手,严肃地说。我被后面赶上来的外公拉住,昏暗的天空下,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奔跑的背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不见。
“阿冉,家在这边。”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的嗓子都哑了,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外公回了家。我对外公家的印象是:院子很干净,屋子里也很干净。外公讨好似的拿出水果,我一概不看,就坐在床边一角,不说话,不吃也不喝。就这样到了晚上,外公从外面回来,原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像是解决了心头的什么大事一样。
吃过晚饭,外公偷偷告诉我,家里有一部神奇的座机电话和一串电话号码,不仅能拨通与任何人的电话,还可以跨越物种,与山峰对话,与河流对话,甚至可以向它们许愿。最神奇的地方就是,许的愿望有可能会实现,尤其是一些吃的、用的东西,它们会将其送过来。
“真的吗?”我半信半疑。
“我现在给你拨一个,你自己听听是不是真的。”外公像模像样的按下电话号码,拨通电话的同时,他说了一句,“给谁打呢,就给麦芽打吧。”
我好奇地凑过去听,真切地听到铃声响了三声,电话被接起,外公说:“麦芽啊麦芽,我想要蜂蜜麦芽糖吃,行不行?”
电话那头答应的很爽快。外公挂了电话,得意地朝我笑:“今晚早点睡,明天麦芽就会把蜂蜜麦芽糖给送过来的。”
“我现在就睡吗?可这个床太硬啦。”我撇撇嘴。
外公从其他屋子给我抱来了一床加厚的被子,明明没多沉,他却呼哧带喘的,将被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又用手试了一下柔软程度,问我:“这回呢?”
我往上面一躺,是软乎不少,可和城市里的床相比,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晚上有事记得叫我,我就在隔壁。”外公帮我关上了灯,屋子陷入黑暗。
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睡不着,紧盯窗外的星星,脑子里还惦记着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她怎么那么狠心就将我扔下了呢,以后我真的和外公一起生活了,能适应吗?想到这,我的眼泪又要决堤。
3
第二天一早,我翻了个身,手不知道碰掉了什么东西,塑料瓶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迷迷糊糊一揉眼,天啊,没看错吧!地上散落的竟然是一整瓶的麦芽糖,金黄金黄的。
我吃惊极了,突然记起,一定是昨天的电话起了作用,连忙招呼来外公:“今天真的有麦芽糖吃哦。”
“我不会骗你的,现在你也知道电话怎么用了,想要什么,就打电话。”为了给我准备早餐,忙活了好一阵子的外公,额头上的汗成滴成滴地往下落,他忙不迭地用手去擦。
“那我先给妈妈打个电话。”一是要告诉妈妈这个电话的秘密,二是要妈妈也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电话,想要什么来什么,那以后的生活岂不是美滋滋。
“别打太久……你妈妈忙。”外公说完就出去了,可那时的我还小,不懂得外公的欲言又止。
我兴高采烈地拨通妈妈的电话,妈妈周围很吵,她似乎累坏了,对我说的电话的秘密根本不感兴趣。我问她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她急匆匆地说了一个不怎么可靠的时间——下雪时来接我回家。
吃晚饭时,我神气地和外公炫耀,下雪时妈妈就会来接我。外公没说话,只是他的眼睛里多了零星的泪光。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江海村的冬天是不下雪的。
外公说:“赶紧趁着你还在这里,多吃点想吃的,回去就吃不到咯。”
“外公骗人,城市里的好吃的东西更多。”说到这,我顿了一下,想着外公既然愿意将座机电话这个宝贝告诉我,那我也要回报他,“外公一个人在这里孤单,要不就和我一起回去吧。”
外公突然有些哽咽,想伸手摸摸我的头,又拐个弯拍了我的肩膀几下,“家在这,我哪也去不了。”
4
接下来的日子,我似乎找到了和外公的专属相处技巧。他从不去勉强我做一些我不喜欢的事儿,这一点比妈妈好,妈妈总让我多看书。我那么小,字都认不全,怎么能看懂厚厚的书呢?
我开始学着和外公一起拔草,我搞不懂,地上的草为什么永远拔不尽,这时外公就会给我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故事。有了这个故事,我把小伙伴们都糊弄地团团转,他们都认为我城里娃懂得多。
我还跟着外公去种地。大多数时间,外公在前面铲土,刨出一个一个小坑,我便往坑里放种子。
“外公,这样真的会种出食物来吗?咱们想要什么,不是打个电话就能得到吗?”我不理解。
“这怎么能一样,不劳而获和辛苦耕耘收获到的东西不一样,你仔细想想,要哪一种?”
“要这种。”汗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我好像品尝到了收获的快乐。
不一会儿外公就甩了我好远的距离,我赶紧加快手里的动作,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有阵子没打电话了,每天不是拔草就是种地,没时间啊。”
其实每天晚上,我都在电话面前思考给谁打,是给夕阳打电话让它停留久一些?还是给月亮打电话让它快睡觉?再就是给玫瑰花打电话让它捎过来几颗玫瑰味的棒棒糖?
可我累得往往是想着想着倒头就睡着了。
“对了,明天隔壁村的小孩满月酒,咱们两个去热闹热闹,怎么样?”外公擦了擦汗,刚用力直起腰喘口气,又马上佝偻回去。
我有些恍惚,觉得外公的身影越来越像个小孩。
“好!”
外公第二天给我扎了个高马尾,他的手指头很僵硬,扯的我头皮很疼,我没说什么。
满月酒设的酒席一共有十几桌,角落里有一桌,十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坐在一起。
孩子多了,免不了要闹着玩,其中有个小寸头十分淘气,玩着玩着将碗摔了,正好碎在我的脚边。
小寸头怕被骂,哭闹声将大人们的目光吸引过来。小寸头的家长跑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说:“是你把我家孩子吓哭了吧。”
“我没有。”我急忙否认。
明明是他自己摔碎碗的!
外公也赶过来了,忙把我护在身后,嘴里说着“碎碎平安”之类的话。
那女人不依不饶,非要我给个说法,外公左右为难。
“要不我们给你的孩子道个歉吧。”我听见外公这样说。
我怒火中烧,嗓门也高了八度:“我没错,我是被冤枉的。我不要和你们这些乡下人说话,我要妈妈接我回城里,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
我泪水横流,对面的小寸头哭的更凶了。我转身朝家里的方向跑掉,回去后用椅子将屋子门抵上。确认以外公的力气也打不开后,我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愿望是让她赶紧来看我。
外公那晚很晚才回来,我们之间隔了一扇门,他的声音更沙哑了:“阿冉,饿不饿?出来吃饭吧。”
我不应答。
“我给你放在门口,饿了就吃。”
我装听不见。
半夜,肚子咕咕叫,我只能爬起来搬开椅子,开门拿饭。饭菜还热着,外公房间的灯也亮着。入夜了,饭菜凉得快,不知道他夜里已经帮我热过多少次。
外公一定没睡觉,他醒着呢,却不愿意说一句他相信我没有吓唬那个小寸头的话。相处这么久,他还不知道我是怎样的性格吗?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菜,外公房间的灯也灭了。
这是待在外公身边的一年零三天,我从来没有对他这样失望过。
5
我开始躲着外公。我往往是早上就跑出去自己玩,玩到饿了回去屋子里一准有饭吃,外公却不知道去哪儿了,吃完了我再出去,长此以往……
那天是不一样的,我记得很清楚,我从外面回家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屋子里,正和外公说些什么,外公连连点头,然后目光递到了我的身上。
是妈妈,是妈妈回来了!我惊喜若狂,跑过去抱住她。再想想这一阵子受的委屈,我哭成了个泪包。
“阿冉,你可以跟我回去了。”妈妈的语气很欢快,我好久都没见过她这样意气风发,“该上学了,回城里去念书。”
是啊,在外公这里是自由,可上学要去很远的镇上,并不容易。
“阿冉,有什么想吃的吗?”外公突然问我,那是一种苍老的声音,似乎是在向我赔罪。
我摇头,并不说话。
“阿冉!外公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妈妈十分不解。
“我才不要吃,我要和妈妈单独说话。”
外公的喘息声越来越沉重,他转身离开了屋子。
“妈妈,快带我回家,这里我一刻钟都不想待了。还有,把那个座机电话也一并带走。”
“行李我给你收拾好了,要那个电话干什么?”
我迫不及待地把座机电话的秘密告诉了妈妈,妈妈听后一脸无奈又忍不住偷笑:“好好好,带走,带走。”
“妈妈,我还要拨通一个电话,你别偷看,更别偷听。”
妈妈背过身,捂住耳朵。
我推着行李箱走出屋子时又看到了外公,他依旧在院子里在拔草,身影那么熟悉,我突然有些舍不得。
那句“要不让外公和我们一起回去”的话哽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爸,我们走了,车不等人,你照顾好身体。”
外公的背影被夕阳涂上了一层金光,刚刚我用座机电话给夕阳打了电话,让它替我照顾好外公,别那么快天黑。可我却没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打通座机电话。
回到城市后,电话就拨不通了,也许外公没有骗我,要是将电话的秘密告诉别人后,就再也无法拨通它了。
我上了小学,认识了新的伙伴,周围有许多零食店和电子城,渐渐地,我忘记了这部座机电话。
6
我没有想到,再一次回到江海村,竟是外公去世的前一天晚上。
妈妈接到了村里打来的电话,说外公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脊背严重压迫了心脏,呼吸已经很困难了。
我还记得外公那晚的样子,他瘦成了皮包骨,明明什么力气都没有了,还是硬挤出一丝笑:“阿冉都这么大了,快上初中了吧。外公不争气,不能看到你长大成人,别怪外公。”
脑海里和外公相处的点点滴滴翻涌而来,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不会的,外公,会好起来的。”
凌晨,外公走了,妈妈一个人操办着外公的后事。晚上妈妈累的不行,让我去村口买些吃的,给村子里帮忙的人都发一发。
村口小卖部关门了,我就走了快一个小时,来到镇上的小卖部,正巧有一家还没关门,我气喘吁吁道:“阿姨,我来买几样东西。”
“都要什么?”
声音敲击着我的耳鼓,我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是那日日夜夜我都想听到的声音,是座机电话里的声音,是桂花、是麦芽、是夕阳的声音。
不会的,我不会记错的。
我声音颤抖地问了阿姨。阿姨恍然大悟,也像是认识我好久的老朋友,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她感到惋惜,并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当初,外公只是想着用什么勾起我的好奇心,将我留下,不给妈妈添麻烦,所以才联合小卖部阿姨一起演了这出戏。
原来这世间,根本没有能跨越物种拨通的电话,有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笨拙的爱。可是我却一直给外公添麻烦。小卖部阿姨说,外公在等我睡了后,他就出来给我买吃的。?晚上凉,他通常冻的鼻子红红,脸上的笑容倒是灿烂。
“我不懂事,我还怪外公。”
晚上,我躺在妈妈怀里,她告诉了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背后的真相。
我被误会的那晚,外公其实帮那家置办酒席的人家干了好久的活,累到腰酸腿疼才回家。还有,他没有向那个女人道歉,他一直说:“我家孩子做不出这种事,谁家的孩子谁知道。”
“我来接你的那天,你外公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告诉你,怕和你说了,你又不回城里了,学还是要上的啊。”
原来,外公一直以他的方式爱着我,可我只顾着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自尊心作斗争,却没发现在角落默默替我撑腰的外公。
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跟着妈妈在老房子里住了一阵。我将窗户、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抵消我心底的自责。
之后的每一年放暑假,我都会回来江海村。村里的大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出生的小孩子一波又一波,像是时间再平常不过的延续,无人能一直在这里,但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故乡就永远存在。
座机电话也被我从城里带回去了,就放在它原来的位置。
随着年龄增长,我就在想,我拨了那么多通在我小时认为的不可思议的电话,能不能再让我拨通一次外公的电话,我想问问他在天上过的好不好,在天上能不能看见我已经长大成人,可电话却一次次占线。
我想对他说很多话——那些童年时我爱面子没能说出口的话。可如今,外公的黑白照片永远立在柜子上,旁边放着曾经能跨越时空和物种任意拨通的座机电话。
我的童年,更是一去不复返了。
原载《读友》2021年 8月
作者简介:初八,原名高雨诺。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大庆市儿童文学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少年文艺》《读友》《小星星》《金色少年》《花火》等期刊,多篇小说曾被《儿童文学选刊》转载,部分诗歌选入儿童诗集《纸上童音》,出版长篇童话《忘忧草原的秘密》。
责任编辑:刁江波
二审编辑:王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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