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小说
苏 展[广 东]：松松的鱼
1
这个小小的村庄叫苏家冲，据说是苏东坡的一脉后裔。苏家冲不大，三十几户人家依偎在山的臂弯里。立秋过后，屋前屋后的果树黄绿相间，色彩浓郁得跟油画似的。风一吹，有叶子落下来，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树上的鸟儿很多，从屋脊飞到树梢，带来一股一股的风，哗啦啦的，像快速翻动的诗页。
“松松，钓鱼玩去！”
周末不用上学，明泽和春生几个小男孩在门口大声地喊。
松松看了一眼坐在地面篾席上的妹妹，摇摇头说：“不去，塘里哪有什么鱼!”
塘里难钓到鱼是真，可不想跟小伙伴一起玩是假的。松松今天必须留在家里，因为奶奶去姨奶奶家了，妈妈把照顾妹妹的任务交给了他。
妹妹才刚一岁，还不会走路。妈妈便在泥地上放了一张篾席，让她在上面爬。松松的任务就是陪着妹妹。渴了喂她喝水，饿了给她冲米糕。
松松不出去，小伙伴们便爬到门口那棵香椿树上，猴子般荡来荡去，嘻嘻哈哈地唱起了现编的顺口溜：
“小松鼠，妹妹奴。
不会玩耍洗尿布”
……
“去你的！”
松松捡了一块石头，朝树上扔过去。小伙伴们便倏地一下从树上溜下来，一哄而散。
不一会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到了院子东面的矮墙一带。松松听见小伙伴在菜园里翻土的声音。——没错，他们开始在挖蚯蚓了！
“喂，我挖到一条了！”
“看，我这有两条呢！”
孩子们都在炫耀自己的本事。
“哼，有什么了不起！要是我去，准能找到最大、最肥的！那只蚯蚓能让任何一条鱼馋得发傻，傻得宁愿冒险被钓到！”
松松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开始了一个人的游戏。
他拿来一个作业本，用剪刀剪了几只小鱼放进木盆里，然后用一根小棍，一段麻线和一个曲别针做了一套渔具，在小木盆里悠然自得地钓起“鱼”来。
“一只小鱼游啊游，孤孤单单在发愁。
两只小鱼游啊游，摆摆尾巴点点头。
三只小鱼游啊游，快快乐乐做朋友。”
松松一边钓鱼，一边唱起了老师教过的儿歌。
小妹妹似乎觉得好玩，爬了过来，眼睛盯着鱼竿，两汪涎水从嘴角淌下来，亮晶晶的。看见“鱼”飞起来，她便咯咯咯地笑，就像甩了一地的鞭炮。
2
“九亩塘干塘啦！九亩塘干塘啦干塘啦！”
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叫喊，松松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九亩塘是离村里最近的一口池塘，大概因担负着灌溉九亩水稻田而得名吧！
松松早上还听见抽水机“轰轰”的响声，没想到这么快就干了。
塘里的鱼是公家的，早在端午节就被队里的大网收上来分了。不过里面肯定还剩下很多小鱼、小虾、泥鳅和黄鳝。说不定还有几条漏网的大鱼呢！
“干塘干塘，抢到为王”，这是当地的顺口溜。按照惯例，干塘时家家户户都可以去捞鱼，谁捞到归谁。把那些条子鱼、麻婆鱼之类的小鱼仔捞回来，简单地将鱼肚子挤一挤、洗一洗，用油煎一下，再放点辣椒和生姜，美味得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对于很久难得开一次荤的孩子们来说，这一天无异于村庄里最为暖心与盛大的节日。所以，干塘的消息一传出来，大大小小的孩子就像得到某种号令，全都拿起渔具、木桶、脸盆、从家里涌了出来。
渔具五花八门，多数是就地取材，如细篾萝框、畚箕等农具；草篮、洗菜的筲箕等厨房用品。专业一点的，便是用铁丝、木棒和旧蚊帐做成的漏斗状的抄网。
松松站在门口，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往九亩塘走，怎么也坐不住了。
他还记得上次村北“双盖头”干塘，自己因为跟奶奶上山去了，回来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吃鱼。那满院子的鱼香，就像长了钩子缠了线，将他的心钩住了，并一寸一寸地拉了过去。
这回一定不能错过！松松暗暗地下了决心。
可妹妹怎么办呢？就妈妈那暴脾气，要是回来发现我不在家，一定会炸毛的！
去一会儿就回来吧！妈妈一定没那么快收工的！再说，奶奶说不定马上就从姨奶奶家回来了呢！
两个小人儿在松松的脑海里干了一架，去的念头到底还是占了上风。
松松临走之前，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找出来，一股脑放到妹妹面前。其中有木手枪、木陀螺、皮弹弓，还有在河边捡来的最漂亮的小石子。
妹妹一脸兴奋，抓起木抢就往口里塞，木头立即就被洇染成深褐色。她一边咬，嘴里还叽里咕噜，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
“小笨蛋，这个不是吃的！”
松松夺下手枪，妹妹又抓起弹弓往嘴里放。——真是个贪吃而讨厌的小丫头！在她眼里，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用来吃的。
“小馋猫，把鱼找，鱼儿找不到，馋猫快快跑……”松松唱起奶奶笑话他的歌子，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块发饼。
那块发饼是大舅妈来的时候给他买的，松松藏了好几天都没舍得吃。这时，他掰了一半递给妹妹，剩下的收起来。然后，他又用奶瓶装了些水，放在妹妹够得着的地方。
“好，现在吃的喝的玩的全有了，你就在家乖乖的别哭啊！哥哥出去抓鱼给你吃！”松松拍了拍妹妹的头说。
安排好这一切，他左边提个小水桶，右边裹着筲箕就往外跑。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小蜜蜂，正拼命地往前面扑腾。
3
初秋的天空很蓝，像画家精心调制的色彩，纯净透明。大团大团白色的云朵像极了蓬蓬的棉花糖，让人感觉到心里甜蜜蜜的。
松松到达九亩池之前，塘里早已人头攒动，场面是那样的热闹，那样的欢欣，那样的喜气洋洋。
池塘边的两棵松树开始挂果了。藏在里面的几只松鼠不知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探头探脑地观察着动静，瞅准时机，倏地一下窜到地上，飞快地往山林深处逃去。
塘岸新翻的泥土被阳光照耀着，深褐中泛出一层金红。空气中，泥腥味和鱼腥味迎面扑来，还夹着淡淡的草木的清香。
塘里那几十公分深的水，早已被搅成了黄泥汤，黏黏的，稠稠的，是太阳的颜色，是用希望调制的蜜。整个九亩塘就像煮了饺子的大锅，“噗噗”地沸腾起来了。那锅有点小，饺子有点多，你推着我，我挤着你，在里面翻滚着、奔突着，膨胀着。
松松来到塘边，脱了鞋和衣服，还想脱掉长裤，但又觉得光屁股难为情，便仔细把裤脚挽起来，一卷又一卷，一直挽到大腿根，这才扛着筲箕踏进了池塘。
池塘里的水很浅，可泥巴很深。松松才九岁，满池里就他年龄最小。一脚进去，膝盖差不多就都没在泥水里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喝醉酒似的往有水的地方趟，尽量不让黄泥粘到衣裤上。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只要进入泥塘，衣服裤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于是，他干脆不管不顾，泥鳅一般混进人群，跟其他孩子一起，哗哗地赶水，犁铧一般地耕泥。
鱼们感受到了危险，一开始还耐着性子躲在水下，但到底经不起那么大阵仗的“恐吓”，纷纷将头伸到泥面上来呼吸。
说时迟，那时快，孩子们立即挥动起各自的“法宝”，在水里一顿猛捞。
“哇，我捞了三条麻婆鱼！”
“看，我这有一条小鲫鱼！”
孩子们纷纷举起自己的“战利品”炫耀起来。而松松的筲箕里，只有三条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鱼。
鱼是小了点，但它毕竟也是鱼，松松还是仔细地把它们放进了水桶里。
再回池塘时，他将身子蹲得更矮一些，手里的筲箕几乎贴着了水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看到水下的动静，才能比别人更快地发出捕捞的动作。
然而，鱼们就像约好似的，一齐躲着松松。松松偶尔看见有水泡从水面冒出来，用筲箕一捞，结果捞上来的不是一只扇着尾巴的蝌蚪，就是泥蛉之类的东西。
“哇，好大的鱼！”
明泽突然尖叫起来。只见一条三两重的鲤鱼被他捞到，结果又蹦回水里去了。
“箕畚太浅，可惜了！”
明泽气得捶足顿胸。
小东西顽皮得很，从他手里逃走后，满池乱窜，速度快得惊人。每到一处，都会引起一阵“啪啪”的渔具入水的捕捞声。
“在那！在那！”
“我来！我来！”
孩子们全都打了鸡血一般地兴奋。春生因用力过猛，一头栽进泥里，爬起来时整个成了“小黄人”，眼睫毛上都挂着黄澄澄的泥巴。大伙儿见了，笑得东倒西歪。
鲤鱼到底精力有限，在各路人马围追堵截下，终于落进了明生的抄网里。明生得意地走向岸边，手里举起的那条鱼，就像是一枚至高无上的荣誉勋章。
明生是明泽的二哥，他家还有一个大哥叫明山，全都出动了。兄弟仨平时总爱吵个小架，这会儿却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他家的水桶很快就满了，鱼们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乌黑油青的，有的头对着头，似乎在商量出逃的对策，有的头对着桶壁，笨拙而又固执地寻找出路。
这个时候，松松最能体会什么叫“人多力量大”。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个哥哥或者姐姐啊！
池塘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松松知道自己年龄小，工具又简陋，挤在一起抢不过人家，便向人少水浅的地方走去。
很快，他发现了一条大黄鳝正在前面扭“麻花”，赶紧伸出筲箕。谁知黄鳝警觉得很，一下子钻进了泥里。松松用筲箕在泥里拱啊拱，恨不得把自己拱成一条鳝鱼，可每次捞上来的，除了泥巴还是泥巴。
松松有点泄气，正在思考对策，突然看见前面有道白光一闪，一条鲢鱼跃出水面，又落进了黄泥汤。
“哇，好大的鱼！足足有半斤重呢！”
“是鲢鱼，我也看见了！”
所有的眼睛全都变得闪闪发亮，每个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成为那个抓到鲢鱼的幸运者。
“嚯嚯嚯——”
孩子们狼崽子一般嚎叫着，追着水花将鲢鱼围成了一个圆圈。
包围圈越来越小。可那鲢鱼似乎特别聪明，每次在捕捞工具靠近的刹那，都能侧身一溜，成功地脱离险境。
左奔右突了好一阵，水花突然朝松松这边窜过来。松松嘴巴张得老大，看呆了。
两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以闪电般的速度冲过来，同时将网抄了下去。然而，那鱼竟然猛地一跃，突然落到了松松端着的筲箕里……
“啊！”
松松发出一声惊喜而短促的尖叫，然后条件反射似地将身子弯曲成90度，让胸部紧紧地贴着筲箕。鱼儿还在奋力挣扎，可惜被松松死死护着，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天哪，这鱼瞎眼了吗？”
“木法子，人家走狗屎运了！”
“松松，你的手今天早上摸了什么？”
……
谁也没想到，几十个人抢了半天的鱼，竟然乖乖地送上门来给松松当了“俘虏”。池塘里顿时响起了含义不明的唏嘘声，还有人拿他开起玩笑来。
旁边那两个大男孩特别沮丧，嫉妒得眼珠子都要爆出来。
送鱼上岸时，几十双眼睛都盯着松松，一路打着追光灯似的。松松傻笑个不停，心里奏起了胜利的凯歌。
4
松松把鱼放进了桶里，鲢鱼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格外闪亮。银绸布一般，在水里轻轻地荡漾起来。
他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正想返回池塘继续战斗，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妈妈炸雷般的骂声：“讨债鬼，怎么带妹妹的！你个蠢猪，居然还给她小石头玩，吃下去怎么办！”
松松看见妈妈来了，忙表功似地说：“看，我抓到一条大鲢鱼呢！”
“是啊，婶子，松松今天的运气真好！”九亩塘有人不无羡慕地说。
“不吃这条鱼你会死啊！叫你看一下妹妹就这样不负责，要不是奶奶及时回来，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今天我非揭了你的皮不可！”
妈妈仍怒气不减。面黄肌瘦的她骂起人来，竟能量爆满，声音也格外的响亮。
松松一看情况不妙，一双泥脚伸进鞋子里就跑。
妈妈追了起来。可她患有慢性支气管炎，才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哼哧哼哧地拉起了风箱。
“别跑！野孩子，再跑我就砸死你！”
妈妈更加生气了，又短又硬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蓬起来，还真有怒发冲冠的味道。她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吓唬松松。
“就跑！我就跑！”松松做了个鬼脸。
他知道，妈妈正在气头上，被她抓住才死定了。只要躲过这一阵，等奶奶回来后，自己就安全了。
可是，也许是气急了，妈妈手里的石头还真扔了出来。谁也没想到，那石头就像长了眼睛似的，追着松松的后脑勺，“砰”的一声就“亲”了上去。
松松猛觉头上一阵刺痛，很快就有暖暖的液体往下淌。他终于住了脚，伸手一摸，这才发现手上黏黏的，红红的，全是血。
“哎呦……哎呦……”
松松大叫着蹲到地上，全身抖动得如风中的一片树叶。也许因为疼痛，也许是因为惊恐。
妈妈愣住了。很显然，她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几秒钟后，妈妈发疯似地冲了过来，背起松松就走，飞快地朝赤脚医生大栋叔家跑去。
妈妈身体瘦弱，久病难愈，已经很久不能干重活了。这会儿却突然有了神力似的，背着松松十分钟不到就跑了近两里的路。
到了大栋叔家，大栋叔让松松坐在凳子上，用钳子给他止血，然后剃了伤口附近的头发，给伤口上了药，又用一块白纱布包起来。
松松照了一下镜子，突然就咧嘴笑了：镜子里瘦弱的自己，因为包扎着白色纱布，十分像电影里勇敢而受伤了的小兵张嘎。——每次跟小伙伴玩打仗的游戏，谁都喜欢扮演这个角色，可怎么都扮不像。现在好了，看谁还能抢角！
包扎伤口的过程中，妈妈一直在旁边喋喋不休：
“大栋，出了这么多血要不要紧？”
“大栋，这个伤口会不会留下疤？”
松松知道，妈妈一定很心疼，一定后悔砸到他了，便在心里原谅了她。
5
回家路上，母子俩一直沉默无语。
走到家门口时，松松停住了脚步，两个大脚趾不安地在鞋里动来动去。他怯怯地看了一眼妈妈，欲言又止。
“怎么了，还想出去玩？这湿漉漉的一身，不怕长大了犯风湿啊！”妈妈又要生气了。
“我……我的鱼……”
松松的话音未落，身后就响起了明泽的声音：
“松松，你的衣服、桶子和筲箕，我都帮你拿回来了！”
“谢谢你！”松松高兴地说。
他把衣服往肩上一搭，宝贝似地接过桶子，然后轻轻拨了拨里面的水。鲢鱼受到惊吓，跳了起来，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银一般闪亮。
明泽正要走，松松突然想起来似的，说：“要不这样，我们换一条鱼怎么样？”
“怎么换？”明泽莫名其妙。
“用我的这条鲢鱼，换你的那条鲤鱼！”
“啊？是真的吗？”
明泽一脸惊愕，以为自己听错了。——松松的鲢鱼比他的鲤鱼大了近一倍呢！
“是的！奶奶说过，鲢鱼是发物，我妈妈有气管炎，不能吃。还有，鲤鱼催奶，妈妈吃了可以变成奶水喂妹妹。”松松认真地说。
“好啊好啊！”
明泽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立即把哥哥明生叫过来，抓起那条鲤鱼跟松松做了交换。
明生犹豫了一下，又从自家水桶里捧出两条拇指大小的鱼来，丢进了松松的桶里。
“谢谢明生哥哥！”
松松这才欢天喜地地拎起桶子进了家门。
“就这么点大的鱼，还想着我想着妹妹，你傻不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