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已有了预感。
我非常明白,这件事,早晚会降临在我或弟弟头上。
当时,上午十点半,高一年级组织全年级月考,我最不擅长数学。很快,那些数字、符号和线条便手挽手,喊着口号对我大声嘲笑。我昏昏沉沉的,嘴唇发麻、脑袋发木、双手发软,自从我和弟弟开始这场游戏,这些症状便如影随形。同桌荆荆现在坐在前面,黑巧克力色的长发轻轻摆动。我盯着她的秀发愣神,暗想如果舔一口会不会是甜滋滋的味道。
讲台上的监考老师正大声报时:“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请同学们认真答题。”
我的答卷,空白远远多于文字。蓦地,我开始不停流汗,所有感觉又回来了,天上的太阳明晃晃,亮得人心烦;蓝色的窗帘在地面洒下一片湖水;遥远的操场上,小学部正在开运动会,整齐嘹亮的口号咿咿哦哦,刚才正是这一声声口号在我糊涂时,变成了数学题的嘲笑。
忽然,我听见那声“嘭”巨响,好像心里头什么东西摔碎了。我小心翼翼用笔头戳荆荆的肩膀,她的身子微微后倾。
“荆荆,我想交卷,我好难受……”
“坚持啊,于艺。”荆荆的声音悠悠飘来。
“可是,我好难受……”我说不出究竟哪里不舒服,好似心脏猝不及防缺了一大块。
“你一定又犯低血糖了,等考完试我带你吃……”荆荆的话猛然被监考老师打断,“那俩女生,考试期间交头接耳,小心我给你们画零蛋。”
他竟拿起正在批改作业的红笔,气势汹汹向我们走来。
我吓得目瞪口呆,荆荆也缩成一团。如果因为我,稳坐班级头把交椅的荆荆不幸黏上巨大污点,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自己!
此时,走廊忽然传来急促的跑步声。监考老师正拿着荆荆的考卷细细打量,教室门被猛然撞开。学生和监考老师的几十束目光刷刷望向门口,由于阳光太烈,隐约只能看清轮廓。
我们的班主任,胖墩墩、矮乎乎的,留着滑稽的平头。他大声喊着:“于艺,先别考试了,你弟弟他……他……”
“小平怎么啦?!”我急了,难道我一直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
“他昏倒了,摔得很厉害。”
“啊……”我哑声尖叫,猛然站起,一阵地转天旋。
我踉踉跄跄的,跟随班主任跑向一楼卫生室。我心慌得厉害,写得颠三倒四的考卷,荆荆前途未卜的成绩,都被我远远抛到脑后。脑袋里一直浮现着弟弟那圆而黝黑的脸蛋,老天爷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亲弟弟!假如他有个三长两短……
卫生室两扇松动的掉漆黄门一推就开,坐班的依然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医生。我对她的印象特别差,有一次我感冒,她快把我的手背扎成马蜂窝,才将针头推进去。她不检讨自己技术水平不过关,反而批评我缺水导致血管太细。
“我弟弟呢?”我冲到她面前。
她不紧不慢地放下医书,仔细端详我,“这里是卫生室,请你保持安静。”
“我问你,我弟弟在哪儿?!”我恨不能跟这个傲慢的女医生动手。
“姐……艺姐……”点滴室一共摆放四张病床,东北角紧贴墙壁的那张,悠然飘来弟弟微弱的声音。我如同在沙漠中探寻到绿洲,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我立刻冲到床边,小家伙缩在一大床厚厚的被子中,热得圆鼻头上都是汗珠。黝黑的细胳膊伸出床外,不用细看,手背已经肿得山高,天知道他挨了那女屠夫多少针。
床脚堆着一只硕大的纸箱子,“香泊尔”即食汤。真空小包装里,装满经过沥水压缩的菜叶和蛋花,温水冲泡,不消一分钟,色香味俱全的菜叶汤便在碗中荡漾。弟弟曾向我抱怨,一下课,满教室飘荡各种勾人的香味。一包才一块钱,他的同学每人好几包,唯独他两手空空。这下好了,这箱“香泊尔”再加上我之前为他买的,足够再喝两三个月。
“这是老师同学探望你时送来的?”我轻轻坐在床边,紧贴弟弟热乎乎的小身体。
谁料,弟弟“嘶”一声,疼得龇牙咧嘴。我连忙撩开被子,弟弟那麻杆细的双腿,膝盖上各一块巴掌大的创口。虽然经过处理,依稀仍在渗血。
“怎么……怎么摔得这么严重……”
“短跑一百米比赛,速度非常快,听小平的老师说,他昏倒的瞬间,整个人直接飞出去。”胖墩墩的班主任走过来。
我忘了弟弟今天要参加运动会。假如,当时我在他身边,说不定,弟弟会安然无恙。我心疼地想落泪,懂事的弟弟反而安慰我,“姐姐,我不疼。就是有点可惜,我本来打算拿第二名,第二名的奖品是核潜艇的模型,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个模型。”弟弟的眼睛如星星般闪闪发光,“要不是我晕倒,直接飞到终点,得了冠军,现在模型就归我啦。我还想呢,如果我拿到第二名,咱们就不用继续饥饿游戏了。可惜,我用这箱‘香泊尔’跟第二名换,他却不肯……”
弟弟龇着门牙,笑得阳光灿烂。“饥饿游戏”四个字绕着我的耳根打转,我连忙抓住弟弟的手,轻轻摇头。
“你弟弟缺水严重,非常严重。”女医生冷不丁开口。
我忍无可忍,“只要你扎针不利,都怨病人缺水血管细,对吗?”不知为何,积攒了好一会儿的泪珠频频滚落。
“你弟弟告诉我,你们在玩一个什么游戏,很久以来他每顿饭只喝一包即食汤。如果是真的,低血糖和中度营养不良就找到原因了。”
班主任诧异地望着我,我一时语塞,锈迹斑斑卫生室大门被微风吹得“吱嘎”摇晃。
弟弟的手特别小、特别凉,我如同捂着一只冰块。
我望着病床上虚弱的弟弟,思绪飘飘荡荡,仿佛回到半个月之前。
当时,太阳还没毒辣得使人难以承受。上午放学后,我故意躲开等我一起吃饭的荆荆,去另一座教学楼寻找弟弟。
我们的三座教学楼呈三足鼎立之势,分别驻扎小学部、初中部和高中部。我穿过一大片凉爽的树荫,避开一个个如离弦之箭般狂奔的学生。与我擦身而过的学生们个头越来越矮,模样越来越稚嫩。不消一会儿,我便站在弟弟的班级门口。我知道,好玩好动的弟弟,每天放学后,都必须与男生们折腾够了才去吃饭。
果然,弟弟正假装自己是孙悟空或者别的什么,将扫帚挥舞得只剩一团光影,几人激战正酣。
他的同学发现了我,大喊:“于小平,你姐来了。”
男孩儿们立刻停止打斗,怯生生望着我。或许,在他们心中,高年级的学生就像老师一样威严。
弟弟擦了一把鼻涕,张开双臂跑向我,“姐姐,你怎么来了?要带我吃好吃的?”
我笑眯眯的,掐了一把黝黑的脸蛋,“我有要事找你,而且这件事,真的和食物有关。”
“吃什么?吃炸鸡!吃烤串!”弟弟喊一句蹦一下,仿佛跟我比身高。
我将弟弟拉到楼梯拐角,一个无人经过的小角落。我神神秘秘地在他耳边说:“咱们,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弟弟的眼睛波光粼粼。除了好吃的,他最喜欢玩游戏。
我佯装神秘,“饥饿游戏。”
弟弟惊奇地眼珠都快掉下来了,“这游戏的名字很特别,怎么玩?我想玩!”
“游戏的参与者只有你和我。赢了得奖励,输了挨惩罚。比一比,咱俩谁更抗饿!一顿饭不吃加两分,多吃一块花卷,倒扣两分!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
弟弟的呼吸粗重起来,只要是新奇的游戏,他只在乎结果,不在意过程。
果然——“那么,我的奖励是什么?”
我早有准备,“机械模型,我记得你向爸爸要过,他不舍得买给你。”
“如果你赢了呢?”
“只要参加,姐姐就有奖励——变瘦!我想减肥,想在夏天穿上好看的裙子。荆荆不肯陪我,只能找你作伴。省下饭钱给你买模型,我又能变瘦,岂不是一举两得?”
“一只模型,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块钱呢。”弟弟嗫嚅着。
“买就买好的,绝不买最便宜的。”我非常痛快,“只要你好好表现,夏天结束,你想玩模型就不用求别人啦!”
“好耶!”弟弟兴奋地一蹦三尺高。
“还有,这个游戏必须绝对保密,不然,知道我这么宠你,爸妈不骂死我!”
弟弟像小狗般忠实地点点头。
“游戏从现在开始,把你的饭钱给我吧。”我朝弟弟伸出手。
弟弟犹豫了一下,最终把那张五块钱快活地交给我。与此同时,像在应和我,弟弟的肚皮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咕噜”,我俩都笑了。“饿了吧,”我说,“这是难免的,走,姐姐有法子让你不饿。”
我牵着弟弟走到楼前毫无遮蔽的空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光下,让火烧火燎的热量劈头盖脸落到身上。在树荫下匆匆穿行的人都惊奇地望着我们。我被晒得头昏眼花、头重脚轻,可是,一幅画面却死死钉在我的脑袋中。
三天前,我和弟弟放假回家。半夜我起夜,蹑手蹑脚路过爸爸妈妈的房间。两人居然毫无睡意,嘀嘀咕咕谈论什么,那句话偶然飘进我的耳朵。
“要不,上完高一,和丫头商量一下,叫她退学吧……”
我立刻刹住步子,仿佛一桶冷水迎头浇来。妈妈长叹一声,“也是个办法,生意这么差……反正九年制义务教育接受完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
爸妈下岗以后,在离我们家很近的古玩市场摆了一个摊子,每天打扮得像神婆神爷一样,贩卖一些不知真假的玉器。近一年,爸妈收摊后总是很丧气,回家就把那些看似金贵的器皿“哗啦啦”倒一地,抱怨现在人都猴精,每天的流水还不及租费。
当晚我彻夜未眠,一个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因为家里没钱,我可能要辍学了。
诚然,我的成绩比荆荆差了一大截,在班里顶多算个中不溜儿。可我不想退学,我爱这座绿茵遍地的校园,我真不愿扮成小神婆,和爸妈一起忽悠别人。
辍学这件事像巨石一样压着我,我特别害怕,一旦辍学,我的人生就完了。
苦思冥想三天,我终于有了法子,将学费从我和弟弟的伙食费里一点点抠出来。这样,如果不幸爸妈为我的学生时代宣判死刑,我可以大义凛然地对他们说:“不需要你们提供学费,我自己有钱!”
只是,完成这项游戏,可怜了刚满十岁的弟弟。
午休结束,我被晒得眼前青一阵、紫一阵,我问弟弟:“还饿吗?”
“不饿了,”弟弟摇摇头,“有点恶心。”
我会意一笑。
第一次游戏结束,弟弟挣了两分。我实在不忍心,下午上学的时候,在小超市给他买了一包“香泊尔”即食汤。“加油啊,模型近在眼前啦!”我对着弟弟的背影大声喊,弟弟对我挥挥手,模样发蔫儿。
一打眼,游戏进行了半个月。弟弟三十分,我二十五分。为了增强弟弟的信心,最终赢家只能是他,不是吗?
回忆至此,病床上痛苦的弟弟逐渐清晰。
“什么‘饥饿游戏’,我听不懂!我是他姐姐,能叫他挨饿?您听错了吧,我是餐后叫他加一包即食汤,不是每顿饭让他只喝汤。”我把手伸进被窝,使劲捏了弟弟一把。小家伙差点叫出来,只能拼命点头应和。
女医生喃喃自语,“这就奇怪了……”
班主任担忧地说,“于艺,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老师。”
自尊心促使我拼命摇头,“什么困难都没有,您放心吧。”
我跳起来,向他们大声说,“麻烦老师和医生照顾我弟弟,考试还没结束,我先走了。”
我丢下弟弟,在班主任和女医生复杂的目光中,推开那两扇斑驳的木门,飞快逃离。
这间卫生室,我真的,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多亏身体素质不错,弟弟输了两瓶葡萄糖,当天下午便出院。没过多久,照旧活蹦乱跳。为防止意外再次发生,我允许他每餐加一个包子或半只花卷,分数照计,弟弟对我千恩万谢。
诚然,那张数学考卷被批改的“满江红”,我羞于提及分数。幸好,荆荆没遭监考老师为难,无论总排名还是单科分数,都名列前茅。
月考过后,便是难得的周末。
身在寄宿制学校,每逢周末,都热闹得像过年。
分开前,荆荆眉开眼笑地叮嘱我,“回到家别再减肥了。即使减肥,也尽量别祸害小平,他还小呢,经不起折腾。”
我连最好的朋友,都没告知节食的真正目的。为了面子,为了骄傲,我可不想让别人可怜我。
我也笑眯眯地对她说:“我尽量。”
一切顺利,弟弟牢记我的叮嘱,没向爸妈提起而昏倒的事情。即便膝盖和胳膊肘青紫的疮疤无法掩盖,他也用和同学打闹不小心摔倒的借口搪塞过去。弟弟这样懂事,真让人心疼。
爸妈用最高规格的饭菜,三素一荤,欢迎我和弟弟回家。饭菜上桌之前,弟弟已经按捺不住。和我说话时,明显看到他口腔中的涎水。
“姐姐,在家吃饭,饥饿游戏还玩吗?”
“不玩啦!”我大方地说:“你尽管吃,想吃多少吃多少,不会倒扣分。”
没料到,正是这句承诺,闯了大祸。
菜一上桌弟弟便大开吃戒,像三辈子没吃过饱饭一般,勺子都不用,直接用手抓着往嘴里塞。一家人都吃完了只有他还在吃,吃得满脸都是。一不小心,弟弟噎着了,妈妈用力给他敲背。
弟弟的吃相吓坏了爸妈,爸爸一个劲儿问:“在学校没吃好吗?怎么跟饿死鬼投胎一样!”
弟弟呜呜咽咽,我替他回答:“吃得很好,但老妈的手艺更好。”
爸爸妈妈大惊小怪地看着对方,欲言又止。
当天晚上就不对劲儿了。入夜,我盘算着下学期的学费和已经省下的伙食费,睡意远在天边。冷不丁的,剧烈的呕吐声和马桶冲水声遥遥传来,是弟弟!我一跃而起,和爸爸妈妈前后脚挤进厕所。
小家伙扒着马桶边,吐得脸色雪白。大概今晚的饭菜消耗殆尽,他只能呕出颜色奇怪的液体。
他虚弱得眼白直翻,“我……我难受……”
爸爸把弟弟抗在肩头,夺门而出;妈妈边追边拨“120”;我好容易从布满杂货的楼道挤下去,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那个瞬间,绝望、无助、难过一起涌上心头,我想在寂静的街道放声大叫。我所做的努力,弟弟为我而受的苦,一切的源头,只因我想上学。
上学,怎么这么难呀!
因为暴饮暴食,引起急性肠胃炎,弟弟在医院躺了一周。
这一周,我也过得惴惴不安。在爸爸妈妈日夜陪护弟弟的一周里,小家伙能守住秘密吗?万一他们偶然得知真相,我那泼辣的妈妈一定会打到学校。
好在,这一周平安无事。没有弟弟的陪伴,我独自将饥饿游戏坚持下来。现在,我的饭量已经变成原来的五分之一,每顿吃一点就饱,不过再次饥饿变成一件很容易的事儿。饿感刚开始萌生,胃里是暖的,甚至有点舒服。很快,饿感便从小草小花变成洪水猛兽,排山倒海而来。手抖、眼花、头脑不清楚,是最常见的症状。荆荆老是劝我,“于艺,你别再减肥了,瞧,你的身体快出毛病了。”
我不置可否,暗暗计算省下的学费,这给了我继续忍饥挨饿的动力。
当我再次在校园遇见弟弟,他瘦得像变了个人。眼睛大得像ET,下巴尖得如瓜子。他没精打采地看着我,“姐姐,我是不是已经输了。我不想住院的……这下,我的模型也没了。”
他嘟着嘴巴,眼泪要掉下来。我一把抓住他的肩头,“不,你没输。你不在时,游戏中断了;现在你回来,游戏才继续。”
“真的?!”弟弟像兔子般一蹦三尺高。
我微笑点头,“不过,咱们改规矩了。每顿饭只吃原来的一半,加两分。饿得受不了,像原来一样吃,加一分。如果你饿了,尽管吃饭,你的分数一直比姐姐高。”
弟弟兴奋地大叫一声,一扭一扭地跑向小学教学楼。我望着他,荆荆的话在脑海中回荡,“尽量别祸害小平,他还小呢,经不起折腾……”
不忍心弟弟再次病倒,从现在开始,我成为了饥饿游戏的唯一主力。
午休时,荆荆又招呼我一起去食堂。她总是这样,锲而不舍、坚持不懈,要是实在拧不过我,就从食堂带点,必须亲眼看我吃下才放心。
这一回,我没叫她失望。像从前一样,我们手挽手走到食堂门口。食堂中人潮汹涌、熙熙攘攘。我们必须将女生的矜持扔得干干净净,全校几千号人,仅有一个食堂,去得晚或者动作慢,便只剩可怜兮兮的一点清汤寡水。
我们向几个健壮男生之间的空缺挤去,我和荆荆紧抓的手忽然松开了,人流一会儿涌向东一会儿涌向西,转瞬荆荆的头顶便消失在庞大的人群中。
我知道,荆荆会率先冲向西南角的荤菜窗口,我偏偏笔直行走,穿过两扇窗口之间的缝隙,站在一口口热火朝天的大锅前面。
我麻利地套上胶皮手套,水池里堆满脏兮兮的餐盘,飘着油花的水不断溢到地面。我必须迅速将餐盘清洗干净,随着用餐的学生增加,餐盘会摞得比我还高。
没错,我是故意朝着人多的方向走,也是故意松开荆荆的手。弟弟住院时,我思考了很久,为了积攒学费,除了“节流”,只能“开源”。在食堂后厨帮工是唯一挣钱的机会,最初因为学生身份,老板不肯雇用我。我千恳万求,辅以眼泪攻势,老板才勉强同意我做最累、时薪最低的洗碗工。
每天我必须起个大早,午休和晚饭时间也不得休息。好在这工作提供伙食,负责盛菜的大妈心疼我,总往我的饭里多放几块肉片。坦白说,洗碗一点也不轻松,长时间弯腰清洗餐盘,一个中午下来,腰部就像针扎一般疼。虽然有胶皮手套防护,洗洁精的无孔不入地侵蚀,双手蜕皮仍非常厉害。
午休时间结束,我拖着稀泥般的身体回到教室。荆荆瞧见我,双眼红红,“于艺,你去哪了?”
我如老妪般慢慢挪到座位上,“人太多,走散了呗。”
“午休时间这么长,你咋一直不露面?”
“我呀,找我弟弟玩去了呗。”我满不在乎地嘿嘿傻笑,用力捏着后腰酸痛的部位。
荆荆哼了一声,一下午都不搭理我。往后她又约我去食堂,每一次我都不得不故技重施。再后来,荆荆不主动问我了,我们变得陌生,连亲昵的话都不再说。她觉得,我有事瞒着她,刻意躲着她,特别不够朋友。
可是,我的苦衷关乎自尊、面子,能向谁诉说呢?
一天中午,因为人手短缺,我被暂时安排到窗口打饭。戴上大口罩和帽子,谁都不会察觉我是学生。甚至有两个初中生喊我“阿姨”,让我好一阵别扭。忽然,人群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海藻般的长发如风幡一般晃动,是荆荆!我心惊肉跳,想立刻逃往后厨。荆荆扫视四周,幸好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如羽毛般从我脸上轻轻掠过。
多亏了大口罩和帽子,使我逃过一劫。
忽然,荆荆向大门招手,隔壁班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向她跑来。两人手牵手,一起走向荤菜窗口,如同从前的我们。
原来,荆荆又结交了新朋友。
我一阵失落,盯着油乎乎的清炒白菜,一直发呆。直到打饭的学生不耐烦地催促,“阿姨,快点!”我吸吸鼻子,重新麻利地盛菜,两滴眼泪流进口罩里,无人发现。
我和弟弟忍饥挨饿,弟弟住院,我失去朋友,与能继续读书相比,这些算什么呢?
这些天,我没强制弟弟继续进行饥饿游戏,没心没肺如他,想必已恢复正常饮食。
虽然洗碗工作解决了食物问题,压在我身上的担子却成倍增加。工作耗费我大量体力,腰痛一天重过一天,更不必说庞大的学习压力。我不堪重负,如果不是学费迅速增加到五百,我随时会撂挑子走人。
这个周一,全校几十个班级如往常在操场举行升旗仪式。我听不清校长和学生代表慷慨激昂地讲着什么,腰痛袭来,如同蜂蜇,眼前阵阵模糊,汗如雨下。仪式结束,大家三两结对走回教学楼,我忽然觉得不对劲。腰部以下十分僵硬,身子前倾,再走两步一定摔个七荤八素。
“荆荆……”自从荆荆有意疏远我,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搭把手,我站不稳了。”
荆荆将我的一条胳膊搭在肩膀上,如同搀扶醉醺醺的酒鬼。胖乎乎的班主任也跑来帮忙。费了好半天,终于回到教室。我坐在座位上,大口喘气。
“你最近是不是又节食减肥,导致低血糖了?”荆荆皱着眉头。
“没有没有,老毛病,腰伤。”
班主任不断擦汗珠,荆荆奇怪地看着我。两人凑在一起,轻声嘀咕什么。“总是不吃饭”、“行踪不定”一类的只言片语轻轻飘进我的耳朵。
我非常清楚,再这样下去,撑不到攒齐学费的那天,身体就垮了。
倘若有一个人能不问缘由地将钱送给我,就像天上掉馅饼,那多美啊!
电光火石间,一张熟悉的脸庞猛然出现在脑海。
白至发黄的头发,千沟万壑的皱纹,总是残留嘴角的口水,咿咿呀呀几乎无人能懂的语言——我的爷爷!
奶奶去世以后,爷爷逐渐糊涂了。不得已,爸妈将他送到养老院,位于城南,据说是全市价格最低的养老院。
爷爷的脑袋清醒一阵儿混沌一阵儿,老天保佑,希望他还认得我,希望他手里有余钱。只要能得到爷爷的资助,生活就不会如此辛苦。
爷爷一直最宠爱弟弟,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周五放假,我们没回家,动身去了位于城南的养老院。
我对弟弟说,虽然我们很努力,但积攒的钱仍不够一只最便宜的模型。为确保这个暑假模型到手,必须得到爷爷的资助。弟弟相信了,兴高采烈,欣然前往。
只有一条公交线路横贯城市南北,我和弟弟坐了很久,坐到四下无人,坐到暴烈的阳光变得柔和,路边一条肮脏的小河,硕大的夕阳将水面映照得波光粼粼。天色将晚,弟弟的肚皮“咕噜”得厉害。“饿了吗?”我抚摸着他短得扎手的头发。“怎么会。”他笑着。小家伙还是瘦,下巴尖如锥子,身体单薄得如一瓣月光。
看来,饥饿游戏带给弟弟的伤害,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和营养来弥补。一切,都是因为我。我紧紧抓着他鸡爪一般的小手。
到达养老院时,天色黑得如同墨染。我和弟弟小心谨慎地走进简陋的二层小楼,一股微微的霉味弥漫在空中。护士打扮的阿姨接待了我们,叫我们在一楼正厅等候爷爷。
老人们刚刚吃过晚饭,或被护工由轮椅推着,缓缓前进;或佝偻身体,颤巍巍靠拐杖支撑。我和弟弟的到来没有激起波澜,这些眼神空洞、头发花白的老人,可能对任何事都不会感到惊讶。一个如头发几乎掉光的老太太蜗牛般挪到我们面前,用没有光彩的眼睛打量我们。我感到弟弟向座位里面缩了缩身子。
老太太抬起一只皱纹纵横的手,“给……你……”她的声音飘着。
“拿着吧,”照顾老太太的护工阿姨说,“她的家人很久没来看望她了,你和她孙女差不多高。她呀,脑袋糊涂了,一定是把你当孙女了。”
我迟疑着,接过老太太手里的东西,是一块包装皱巴的水果硬糖。
“爷爷!”弟弟忽然叫道,黑洞洞的走廊中,隐隐浮现爷爷的身影。他也被护工用轮椅推着,脑袋歪斜,双眼浑浊。他一直望着弟弟,喃喃自语“小平……小平……”好像我不存在一般。自小弟弟比我更受宠,看着这样衰老的爷爷,我的心里竟没有半点不快。
爷爷膝头堆着一张被油垢固定成形的薄毯,他抚摸着弟弟的脸颊,不住呢喃:“瘦……瘦了……”
此刻,爷爷眼中只有弟弟。我碰了一下弟弟的肩膀,按照计划,他软绵绵地问道:“爷爷,你手里有没有多余的钱?”
爷爷无动于衷,弟弟又问了一遍,一道涎水顺着爷爷的嘴角流下来。
“鸡……吃鸡……”忽然之间,如朽木一般静默的爷爷竟手舞足蹈。不远处,一个老人竟在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鸡腿,不时挤眉弄眼地向周围老人炫耀。一时之间,所有老人的馋虫都被勾起来,“吃鸡”“鸡肉”的哼叫此起彼伏。
“乖,那是人家家人送来的,你想吃啊,让子女给你买。”照顾爷爷的护工阿姨,如哄小孩一般安抚爷爷。随后,她眉头紧皱着对我们说:“瞧见了吧,一只鸡就把你们爷爷馋成这样,他哪有钱啊。你们爸妈连上个月的抚养费都没交,再拖下去,当心院长把老爷子赶出疗养院。”
“你们要钱做什么?”护工阿姨把爷爷的脑袋扶正,将膝上的薄毯铺平。
“我们家遇到困难了,爸妈想让姐姐退学,我们来找爷爷要学费呢。”弟弟这小快嘴立刻说道。
“原来如此。”护工阿姨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惜,“看样子,老爷子爱莫能助啊”
我的眼神在爷爷、护工和弟弟中间来回移动,不知是弟弟说的话还是护工阿姨的眼神一下戳中我,我心里竟“咯噔”一下。我如坠迷雾,耳边有个声音不停呐喊:“不对啊,不应该啊,弟弟在说什么!我们的目的不是为模型凑钱吗?他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想要学费……”
眼前忽而模糊忽而清晰,昏昏沉沉的,我竟掏出二十块钱丢给护工阿姨。“麻烦你为我爷爷买一只烧鸡吧。”说罢我便拉起弟弟,与爷爷匆忙告别,逃一般离开压抑的养老院。
站在二层楼前面的空地上,微风拂面,我的头脑终于清醒许多。
“你这孩子!”我甩开弟弟的手,“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攒学费?”
“姐姐,我虽然年纪小,但是头脑很好用。”弟弟居然笑了,“我会听、会看、会思考。急性肠胃炎住院期间,爸爸妈妈不止一次商量要你退学。我回到学校以后,偶然发现你在学校的食堂做工。姐姐,你瞧!”
弟弟变戏法一般从裤兜里掏出三张百元大钞。
我吃惊地眼珠都快掉下来,“这……你从哪儿弄的……”
“我一个人,把饥饿游戏坚持下来了。”弟弟的双眼潮润润的,“我知道这些钱跟学费相比,还差很远。但是,我愿意陪你把学费积攒下来。我们可以继续饥饿游戏,也可以一起打工挣钱。不管为了学费还要受多少苦,坚持多久,我都会陪着你。从小你就疼我,现在轮到我疼你了。”
我静静望着月光下的弟弟,从他短得露着头皮的脑袋到乌溜溜的眼睛,从肉肉的鼻头到厚厚的嘴唇,望到眼前模糊,望到世界倾覆。我忽然觉得,从此以后,忍饥挨饿、失去朋友、工作辛苦,哪怕最终无法上学,我都不害怕了,有弟弟陪着,我勇气满盈,什么都不用害怕。
我擦了一把腮边的眼泪,“弟弟,这场饥饿游戏,你赢了。”
“那……我可以领取奖励吗?”
“任何时候,只要你想。”
“那边有老多好吃的,我不想要模型了,只要那些好吃的。”我循着弟弟的手指,围墙边,一排被灯光笼罩的小吃推车。种种美食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在夜空中飘散,沁人心脾。
“你想吃,姐姐就给你买。”我坚定地对弟弟说。
“我要买给爷爷,一只烧鸡哪够啊,我想让全养老院的老人都羡慕他。”弟弟大喊一声,向那排小吃车飞快跑去。背影一扭一扭,还是那个在短跑比赛中为了奖赏奋力冲向终点的弟弟。
“姐姐,快来啊。”弟弟向我用力挥手,月光下,一片皎白。
我仔细聆听着弟弟的召唤,如同聆听天籁之音。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召唤了。
作者简介:
王天宁,中国当代90后儿童文学代表作家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委员。从13岁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特立独行的教授》《天冷就回家》《送你一颗启明星》《寂静的告别》《三千星》等,系列小说“小怪物合唱团”“神奇校园”“奇迹少年”等,中短篇小说集《十五岁下落不明》《河间的哭声》等四十多部作品。曾获泰山文艺奖、上海好童书奖、冰心儿童文学大奖、连续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奖项、桂冠童书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阿拉伯文、波斯文,在海外出版。
编辑:隋 荣
复审:王 芳
终审: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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