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三十年前,一个露水很重的早晨,郊外的河岸上响起了鸟叫声。紧接着镜头摇晃,泛黄的时光像一幅幅黑白胶片,穿越县城肮脏的街道、低矮的瓦房,城中央的河流之上,一座简陋的木桥。那时候,周小松的家,住在县医院以东,与河毗邻。
周小松长到两岁时,才发现小朋友们除了妈妈,还有爸爸哩!但他的爸爸在生活里摸不着,看不见。一年下来,他只在逢年过节时出现,形象模糊,像个摆设。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周小松以为自己压根儿没有爸爸——这像个隐秘的忌讳,他从不主动在人前提起“爸爸”两个字。
后来,周小松长大些了,才知道爸爸是亲爸爸,他在遥远的大油田当采油工,与妈妈两地分居。在县城里,两地分居的夫妻不算少,这样的家庭,日子大都比较难熬。
季节即将进入夏天,这天一大早,妈妈把铁皮炉子搬到在院子里掏炉灰,一边嘟哝着跟周小松提复课的事儿。周小松早听腻歪了,本能地捂起了耳朵,扭身面向床里,斜睨着眼翻看小人书。妈妈让他起床帮忙,把厨房里的杂物收拾一下,他装没听见。
“都快十五岁了,养你这么个儿子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妈妈一急,一跺脚,词不达意地冒出一句歇后语,顺手抄起一把笤帚,掷进小卧室,击中了他的后脑勺。
他抱着头,佯装受伤的样子——这是从某部电影里学来的动作,其实身上不疼不痒。他迅速穿上衣裤,哧溜一声溜出了家门。
他在城外的环城河边上走了一遭,河水泛涨,水浪把一些漂浮的草木屑推送到岸边,很快把他的鞋子弄湿了。后来,他被水边的一条小鱼吸引住了,抓了几次没抓到,却失手将胳膊扑进水里,弄湿了衣袖。身上、脸上都溅满了泥点儿。他把青粗布衣脱下来,袖子在水里洗了洗,拧一拧又穿上了。他挺直了身子,望见对岸有一大群灰色的野鸽煽动着翅膀朝野外的林间飞去。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回家吃饭的念头又一次萌动,但马上强制着打消,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液。看到远处有三两个嬉戏的顽童,他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人们都在休息,包括作业繁重的学生。于是,他走上岸来,“吧嗒吧嗒”地朝城南的一条小街走去。
“鸭蛋儿!……”他停在一个被木栅栏围绕着的院落前,朝里面的一幢红瓦房大声呼叫。忽又觉得不适,改口喊道:“佳莉!袁佳莉在家吗?”
“谁呀?来啦。”随着一声少女甜美的声音,袁佳莉穿着一件杏黄色的单衫,放下手中浇花的喷壶,绕过院内那株肥绿的美人蕉,飞也似地朝门边跑来。她身材苗条,乌黑的头发在头上披散开来,洁白的脖颈上挂着一把亮晶晶的钥匙。
“周小松?”笑声过后,黑眼珠眨动了两下,立即表示惊讶地张大了口,“天哪,你今天怎么了周小松?快进来。”
周小松嚅动嘴唇,顿觉眼睛一阵潮湿。不知怎的,打去年开始,他突然在她面前产生了一种委屈心理,鼻子发酸,总想流泪。依照当时的年龄,他一时分辨不出这究竟属于一种什么感情——亲情?友情?抑或是少男少女间朦胧的恋情?似乎都够不上,也不准确。长大成年后,他才知道,人的感情啊,太复杂了。
一度,他们两家人曾住在一个大杂院,后来袁佳莉家搬走了。当时,两小无猜地一起玩耍,一玩就是好几年。尽管偶尔也有小小的摩擦和不愉快,但事后想想,心里都充满了愉快的甜蜜。几年前,他们多小哩,像布娃娃……袁佳莉好像比松子大两岁。那时候,松子妈为节省理发的钱,总是为周小松剃光头,这样,一年里理两次发就够了。
“佳莉……”他低了头,“你知道吗?我今早挨了一顿揍,屁股脊梁,现在还疼哩。还有妹妹,我太讨厌她了。爸爸邮来一只口琴,一个铅笔盒,我问她要哪样,她把脚一跺:都要!妈妈呢,从来不向着我说话,整天催我去读书!我就不是那块料,还有……”
“好啦好啦!”袁佳莉打断他,嘴快得像刀子,“烦死了!你想想,你这么大了,怎能跟你妹妹一般见识?嗯?再说,你爸不在家,你妈养活你们不容易。让你去读书就去读嘛,再复习一年,一定能考上高中,一定的。连我妈都说——松子这孩子挺聪明的。嘻嘻,夸你呢。”
他咽了一口唾沫:“我,我还没吃饭哩,肚子咕咕叫唤。”
“小坏蛋儿啊!”
袁佳莉娇嗔地瞟他一眼,用细嫩的手指在他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他闻到袁佳莉的指尖散发一股淡淡的雪花膏气息。
袁佳莉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件哥哥中学时代的灰布长褂,一双军用绿球鞋,让周小松穿上,一番折腾,累得满头大汗。又从一个橱子里取出一个饼干桶,里面盛着一些零散的钙奶饼干。她自己先急急地在一块饼干上咬了一口,又放了进去。她朝他挤眼睛,故意逗他。他哪管这些,接过饼干桶,早已三口并作两口地把半桶饼干吞进肚里。
袁佳莉的爸爸是县师范学院的教师,教历史的,他长得高高瘦瘦,鼻梁上戴着一副黑边近视眼镜,在周小松的印象里,他是个沉默的人,也很少管理家中的事务。上周末,他去市里开什么专题研讨会去了。袁佳莉的哥哥在省城济南上大学,他从小爱好文学,却阴差阳错地被一家中医学院录取了,他为此烦恼不已。但在当时的县城,能考入大学已属翘楚人物,权衡再三,他必须硬着头皮完成学业。
整个上午,袁佳莉的家中清静的像寺院。而周小松不知道的是,袁佳莉也马上要到长春姑妈那儿去读书,尽管她在县城就读的也是重点中学。姑妈在长春一个重点中学教外语,姑夫是校长,长春的教育师资条件比小城里要好上几个档次,这是省会城市与小县城的区别。
吃完午饭,袁佳莉照着墙上的镜子梳头,嘴里咬着扎小辫的皮筋,鼻孔里还哼出一支流行小调,周小松听出是《绒花》的调门,他也会唱。最后一句歌词是:“啊,绒花,绒花,一路芬芳,满山崖……”
突然,袁佳莉停下哼唱,转身对他说:“松子,下午我们到野外玩玩吧,我有点儿事对你讲。”
“什么事?”
“先保密,嘻嘻……当然,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哟!”袁佳莉细细地眯起眼睛,逗着他。
夏天初至,野外的风景很美。弯弯曲曲的小河不知疲倦地流着,流水仿佛在演奏着各种各样的乐曲,诉说着行人心灵的隐秘与渴望;河岸上,长满了新生的野草,以及绿茵茵的树林,各种鸟叫声从林间传来。
他们俩手拉手,走过破旧的木桥,又赤脚涉过潺潺小溪。袁佳莉嗓子好,一蹦一跳地唱起了《红梅赞》和《洪湖水浪打浪》,这在当时是最流行的歌曲。一会儿,她又滔滔不绝讲起了她读过书:高尔基的《童年》,屠格涅夫的《春潮》,盖达尔的《铁木尔传》……她还会唱一首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民谣: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两三岁呀,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好好过呀
只怕爹爹,娶后娘呀。
一路上,笨乎乎的周小松被袁佳莉的讲述迷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认识多年的好朋友心中竟隐藏着这么多令人着迷的故事!他看着她,她站在风中微笑,明目皓齿,黑发飘扬,骄傲、挺拔、美丽……要知道,她仅仅比他才大两岁,懂得事情却比他多得多,他差得太远了!这让他自惭形愧:“佳莉,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袁佳莉咯咯地笑起来,说:“有些书我还读不懂呢。咱们国家的书还好些,外国书光人名就挺难记,都是我妈给我讲,我才懂。我妈妈还教给我许多儿歌呢。那些书嘛,妈妈是不肯让我多读的,都是我偷偷地读的。嗯,你读了也会讲这些的,这没啥了不起!”她变得一本正经起来,“真的,好松子,你一定下功夫再去读书,好吗?”
他点点头,清秀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夹杂着一丝羞臊。转眼又想:佳莉有个多么了不起的妈妈!自己的妈妈呢,从没有静静地坐下来给他讲过故事,印象里甚至从没有抚摸过他的头发。在周小松眼里,自己的妈妈粗鲁而暴躁,只知道按时去位于县城西北角的糖厂上班,在糖厂里“三班倒”。她穿一身蓝色工装,为防止糖浆溅到脸上,工作时脖子上还会系一条白毛巾,像大街上宣传画上的女工。长年累月,她的身上始终散发一股甜酱菜夹杂着油烟的气息。上班之外,就是做饭、买菜、买煤,没完没了地操劳……想到这儿,他的眼前浮现出妈妈坐在微弱的灯光下给爸爸写信,妹妹趴在她背上熟睡的情景。
突然,袁佳莉大声尖叫起来,娇小的身体朝一片水洼跑去,白色的蝴蝶结在发丝上一跳一跳,像似要飞起来。
“松子快来看呀,瞧那片花儿有多好看!”她兴奋地忘了一切,只顾向那一潭泥沼跑去。沼泽里有一片金黄的花朵——多年后他才知道,那种花叫野金盏花。
他跟着跑过去,鞋底上沾满了胶质的泥巴,让他抬不起脚。
这时,只听到空中有人大喊:“喂,小孩,别陷进去!这是沼泽地!你们不要命啦!”
那粗暴的声音让两个人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什么,急忙连滚带爬地转身回跑。只见河岸上走过来一位个子高高,头发长长,胡子黑黑,目光严厉,胳膊下有一副写生画夹的青年。紧接着,又从他身后闪出一个同样头发长长,但个子短小,脸孔干干巴巴的家伙,他的画夹在脊背上,嘴里还叼着一支香烟,心不在焉地哼着小曲儿,边走边系着裤腰带。猛抬头看见了周小松和袁佳莉,停住了脚,瓮声瓮气地问:“嗯?这俩小孩是干什么的?”
“你们是干什么的?”高个子也高声问道。
“是不是他妈的小两口呀?”那瘦子又得意洋洋地添了一句。
这句话把他俩吓了一跳,互相望了望,都脸红了。不知怎的,袁佳莉也失去了那股骄傲劲儿,低头用脚尖慢慢地踢着什么,喃喃地:“胡,胡说,他、他是我……弟弟。”
“我,我们……来这里打鸟儿……”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弹弓。
看着他们那副不好意思的劲头儿,高个子哈哈大笑,“好孩子!好孩子!天要下雨了,快回家去吧!”又从画夹上取下一张写生画送给他们。“咱们走。”拉起瘦子快步走了。写生画上,是一片速写的树林,几只鸟在天上飞。
“原来人家没有恶意。”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两个人都呼出一口气,从惊恐中醒过神来。
初夏的雨来得真快,两个孩子抬头向天空望去,果然,西南方向一块黑压压的阴云直扑过来,很快就霸占了整个天空,雨点噼噼叭叭地砸下来,不一会儿,田野里出现了一汪汪积水,小河谷显得满荡荡的了。
他们俩在一棵半歪着的白杨树下瑟缩,衣服早湿透了。他打着喷嚏,还想着刚才的一幕,越来越生气了:“他叫我们什么来着?孩子?”
“嗯。”
“妈的!”
“不许骂人!”
“妈的!骂又咋啦?”他一跺脚,又连打几个喷嚏,那张顶在头上的写生画被撕成碎片。袁佳莉伸出纤细的胳膊,用巴掌堵住了他的嘴。周小松却打了一个冷战,用双手抱紧肩膀。
袁佳莉见他不住地打喷嚏,就把手小心地放在他的额头上,顿时一惊:“呀!你发烧,你、你病了!”
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
周小松真的病了,额头发热,烫手。袁佳莉搀扶着他,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回家去。天色渐黑,雨小多了,变得细细的。落在脸上,像搔痒一般。好在时令已是夏至,雨水落在脸上只留下一丝微凉。佳莉妈还没回来,院子里晒的东西全被雨淋湿了。袁佳莉给周小松冲了一杯红糖水,又找到两片发汗药,走到床前,像大姐姐般温柔地说:“喝下去,就好了。”
周小松半躺在沙发上,望着袁佳莉一头潮湿的头发,薄薄的抿起的嘴唇,盯着他的那对水汪汪的黑眼睛,心里的话涌上来,又咽回去,他怪自己语言太贫乏,总是不能准确地把内心的感受表达出来。本来,他是最不爱吃药的,但此刻却不知怎的只想夺过那药就喝,袁佳莉却不肯,她要用小勺子亲自喂到他的嘴里。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躺下来,几次都想轻轻地表达一句话,说出来的却是含含糊糊地:“你……真好看。”
“什么?”袁佳莉瞪大了眼睛。
“我是说,河边那片小黄花……好看……”他有些慌乱,一起身坐起来。
“哎呀,躺好,你躺好嘛!”
喂完了药,她说:“你睡吧。好好睡一觉,发出汗就会好了。”就从衣柜里拿出一床薄被子,给他盖好。自己也已累得筋疲力尽了,打了个哈欠,说了句“妈妈怎么还不来呀!”伸了个懒腰,倒在另一张小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周小松怔怔地望着陌生的屋顶,做梦一般,周身流淌着温暖与幸福的感觉,对他来说,这种微妙的感觉此前从未有过。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黑白照片,是一张全家福——多么幸福的一家人,令人羡慕……而自己的家,没有这和谐幸福的气氛。紧挨着全家福的,那是袁佳莉妈妈的彩色照:蓬松的头发,弯弯的眼眉,眼睛里闪射出母性慈爱的光辉。像往常一样,她朝他微笑着,温柔地望着他。
周小松笑了,一转身,迷迷糊糊地睡去。短短的睡眠里,他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袁佳莉穿着白裙子,隔着栅栏朝他焦急地叫喊,还比比划划,但似乎噪音很大。他根本听不清她在喊什么。而后来,他却羽毛一样随风飘了起来,飘向了空中。
突然,他被一阵尖尖的声音吵醒了。他慌忙睁开眼,屋内空无一人,一个女人冷冷的斥责声从另一个房间传过来:“我一天不在家你就把家折腾成这个样子!都把你娇宠坏了!”
哦,是佳莉妈妈回来了,在责备佳莉。怎么,她也会责备人吗?在他的印象里,她一向是那么高贵典雅,温柔贤淑。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她的美丽出众和人缘都是出了名的。周小松早就耳闻,佳莉妈是县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们煞有介事,在坊间围绕着她制造出一个个美丽的典故,几经演绎,将这位女主人公大肆神化,其核心内容归结为一句家喻户晓的广告词:有困难,找玉兰。
这个叫白玉兰的女人就是佳莉妈,多年前,她从市卫校毕业,来到县医院当护士,后来到省城进修了两年,归来后成了县医院的牙科医生。人们夸张地说,如果把她拔掉的牙积攒起来,可以修一个长城的垛口。
在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谓凤毛麟角,而佳莉妈却凭借着高超的拔牙医术和一副佼好的容貌,成为耀眼的专家和社交明星。平时,她身穿一身白色大褂,脸上洋溢着花朵的微笑。她身上散发一股清香的来苏味,老远就闻得到。她有优雅得体的谈吐,会主动与路人热情地打招呼,对病人一向体贴入微颇有耐心,因此赢得了一个好口碑。同时,她还善于周旋于各类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并以能成功处理各种微妙的难题而著称。总之,她是县城妇女们的崇拜偶像,成年男人们议论的话题,身上聚满了一连串光环——周小松偶尔和同学一起偷偷地去看电影,路过电影院外的展览橱窗,都会看到她那幅披红戴花的彩色照片:她怀抱鲜花,被众人仰慕。
在县城的街头,提起白玉兰,女人们总会啧啧赞叹:“这个女人像样板戏《沙家滨》里的阿庆嫂。咱一辈子也学不来人家的本事。”言词之外,充满了羡慕嫉妒,恨有什么用呢?只能透点腌酸菜味。
“瞧瞧人家那家庭,那男人,那孩子,那身段儿……”
而对于这些,周小松都知道,这让他自惭行秽,时常觉得不配做袁佳莉的朋友。
此刻,他下了床,想走过去,对佳莉妈做一番解释,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笨嘴笨舌的他,在心里瞬间拟好了词儿,对她说:“阿姨,不怪佳莉,真的!都是因为我……”兴许,白玉兰阿姨的气,马上就消了吧。
接着,又一阵大声的责骂把他吓住了!“你,你还顶嘴!说,怎么让一个男生在家里睡觉?你还要不要脸?”
“他病了。”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啊,佳莉。
“嗯?你忘了自己是一个女孩子?——你太疯了!”
“妈!”
佳莉哭了,“您以前还、还说他是个好孩子,挺聪明的……”
“聪明什么?连个中学都没考上!”声音渐大,“我告诉你,明天早晨七点的车,就把你送到长春去,你若在那儿不好好学,也是一样!你就别想回来见我!今天下着雨我还给你买了这么多东西,没想到……宠坏你了!”
“贱货!”
“嗡”地一声,周小松的头在瞬间胀得老大,像漏斗在响,自尊的冰山在坍塌,冰块碎裂了。他迅速抓起自己的衣服、鞋子,走出了屋门。雨不知何时又下大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天空电光一闪一闪,红瓦屋顶和墙头的藤萝枝叶被打湿。他回头,望一眼亮着灯的窗口,只听得里面传出袁佳莉那撕人心碎的哭声:“不!妈妈,我不想走,明天……”
顿时,一个巨大的阴影又伏在了他的胸口:哦哦,佳莉,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吗?雨水淋透了他的全身,让他虚脱,也让他感觉清醒。他想了想,拉开门栓,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闷响。在闪电的照耀下,他绕过木栅栏,穿过泥泞的小巷,撒开腿,径直朝城郊野地的方向跑。
第二天一早,天色灰蒙蒙的,小城火车站人声嘈杂,汽笛声、女播音员的报站声响成一片,随着一列列火车的隆隆远去,送行的人们熙熙攘攘,开始往回走了。此刻,人们的眼里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画面。
“呀!这孩儿怎么啦?”
“咦,这是什么花呀?”
随着阵阵惊愕和议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少年,面容黄瘦,衣衫褴褛,满身污泥,头发凌乱,打着赤脚,胸前的肋骨清晰可见,只有一双眼睛是那样清莹明澈,黑黑的瞳仁闪着亮光。显然,他动作飞快地穿越人群,大汗淋淋,在搜寻什么。最令人惊疑的是,这么一个污秽不堪的孩子,手里竟还庄重地捧着一束鲜艳夺目,谁也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
终于,他在车窗前赌气的小姑娘面前停了下来。他仰着头,全身微微打颤,一句话也不说,只捧着一束黄花望着她。而此时,绿皮火车的车身微微颤抖了一下,列车员大声招呼旅客上车。
“佳莉!”终于,周小松用沙哑嗓子叫了一声,泪水马上就涌出来了。
袁佳莉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啊,佳莉,她也显得更瘦了。为了他,她哭闹了一夜!当她明白了眼前的一切,顿时哇的一声哭了,死命地扒着车窗,把身子探出来,新衣服上的一颗纽扣蹭掉了,她一点儿也没察觉。
“弟弟……”她叫着,眼泪涌出来。
他低下头,把泪水忍住,又抬起头,把那束黄花捧给她,说:“佳莉,在这个世界上,我一无所有,只能给你这束花了……天下着雨,刮着风,打着闪,可它,还在河岸上,等我去采它。你把它带走……我以后,好好读书,让很多人夸奖,配得上做你的朋友。”
袁佳莉小心地接过花来,一滴泪珠落在花瓣中间,从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又想起了自己初识它时,给她留下的印象,又望望周小松,泪水如注。
“松子,”她哽咽着声音,“到了长春,我会给你写信……”
这时,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了。袁佳莉把头埋下,从窗口里飘下一条白色的手绢。
他盯着愈来愈远的绿皮火车,呆滞的目光一动不动,鼻头早已被什么东西堵塞,呼吸不畅。
“小坏蛋儿啊!”
这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渺而至。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就再也听不到有人这么称呼他了。这是他连做梦都没想到的——仅仅在一天的时间,他失去了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伙伴。
那一天,周小松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火车,直到它彻底消失。然后,他沿着铁轨缓缓地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着昨天和今天经历的事情,心里竟然越发亮堂起来。夏天的阳光在眼前浮动,身体出现一阵莫名的慌乱和燥热,像苏醒的植物在松软的土壤里拔节生长。走出县城,穿越一条长长的隧道,看到远处出现一片绿油油的林子。
一阵熟悉的鸟叫声传来,它们叫得欢快而密集,像阵雨一样洒落,瞬间灌满他的耳朵。
(原载《太阳河》2021年大地出版社.卷六)
作者简介:
周蓬桦,知名作家、散文家。出版散文集《沿着河流还乡》《大地谷仓》《故乡近,山河远》《浆果的语言》等,长篇小说《野草莓》《远去的孔明灯》等,在海内外发表作品600余万字。获得冰心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奖、山东省精品工程奖、丰子恺散文奖、泰山文艺奖等。现居青岛。
编辑:隋 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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