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然博物馆里,最欢喜惊诧的,大概不是老老少少的参观者,而是那些穿越亘古伫立在此的马门溪龙和黄河古象们——假如它们有生命的话。
至少,我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
有人听说我去了新开馆的自然博物馆,看了我拍的一些蝴蝶变色龙天堂鸟照片,评价道:如果那些小动物是假的,“自然”二字打了折扣。我回应道:要看真的,可去动物园或者植物园,好在里面还有真的,比如那只变色龙。
话虽到此打住,却因此生出一个疑惑:自然博物馆和动(植)物园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前者展示的多半是死去的灭绝的动植物(虽然为了增加生趣,偶尔也展示活着的稀罕小动物);而后者展示的是活着的当下的动植物,我们只看到它们的现在,看不到它们的过去,更见不到未来。虽然后者活龙活现,生动亲近,很能讨取人们的欢心,但就其神秘幽玄、激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性方面,一定是前者更胜一筹的。
自然博物馆的奇妙在于,时空错乱、古今共存、世界大同。当生活在侏罗纪的马门溪龙和第四纪的黄河古象并排站立,当来自深海的鲸鱼和非洲狮北极熊同处一室,当明代古尸和来自新疆的哈密女尸平行而卧,莫名地会有一种不可思议恍然隔世的玄妙感觉。小孩子恰恰最迷恋这种感觉,如梦似幻,真假难辨,迷迷糊糊地就要撞入那道深不可测的神秘隧道里去了。
所以,很多长大了的成年人说,那栋位于延安东路260号的六层英式建筑(上海自然博物馆旧馆)曾是他们儿时最迷恋的地方。他们曾经在那里看到了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看不见的东西,听见了现实中听不见的声音。
自然博物馆里展示的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然而事实上,那里众声喧哗,那些声音夹杂着来自远古的叹息、遥远的海浪、原始森林的涛声、鸟兽的嘶鸣、冰层的碎裂之声、弱肉强食的拼杀哀嚎……
那里,也不是静止的。面对一座巨大的恐龙骨架,恍然觉得那关节正在铮铮作响,眼前的巨兽即将奋蹄狂奔。而那袒露着内脏的标本马,仿佛刚刚从马厩牵出,鼻息温热,口中尚带干草的余香。至于许氏禄丰龙、准葛尔翼龙、玄武蛙、鱼龙、雷兽、巨犀们的化石,只需凝神打量,便会有强烈的穿透感,顿觉时空隧道的凉风瑟瑟作响。你尽可以想象自己骑上一匹古兽,穿越丛林,隐入时间的深处。是的,这些化石与骨架早已被岁月风干,肉身尽失,偏偏,让人相信,至少让孩子们相信它们依然有生命。它们穿越了时间的风尘,没有化作齑粉,却以如此鲜明耀眼的形象与数百万年甚至数千万年后的生物共存——能说它们没有生命吗?
假如我是一个孩子,一定会迷恋自然博物馆胜过活生生的动(植)物园。我来这里穿越、探险、冥想。我不需要打打杀杀、蹦跳奔跑,我的想象之翼早已带我深入远古、潜入深海、探进丛林、飞往高空、航向冰川……我不需要讲解员一板一眼讲解,更不愿排着长队亦步亦趋,只想静静地和那些骨架、化石、标本、干尸直接对话,或者,独自一人在想象中的幽谷和海域穿行。我想听见海浪声与鸟兽呢喃,想闻见原始的草木气味,想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时间尽头,也想让明代的尸体开口说话——这听起来有些可怕,可是,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想象王国是世界上最瑰丽的王国,你们这些大人到不了那里,无法体会它的美妙。
而在这里,在自然博物馆,一个孩子的所有期盼都可以实现。他决不会满足于照本宣科的讲授,他更希望偷偷藏在博物馆的某个角落,当灯熄人散,才悄然出动。他会加入活起来的马门溪龙、黄河古象、剑齿龙们的队伍,经历类似电影《博物馆奇妙夜》里的惊险之旅。那个孩子心中最完美的场景应该是:当星光透过玻璃屋顶洒下,博物馆厚重的大门无声洞开,他骑着马门溪龙,率一众远古动物破门而出,来到灯火通明的城市中央,作一场惊天动地的夜的巡游……这个巨大城市会在这一刻阒然安静,所有人将向它们投以注目礼——不是惊惧和猎奇,而是深深的敬畏。我们应该敬畏这跨越千万年的生命聚首,它们不仅是骨架,只配存放在博物馆里供人观赏,它们是有生命的——只要存在着的,就无法忽视它们的灵性。如此想来,这跨越千万年的聚首怎不叫人生出唏嘘与感动呢?
所以,假如我带一个孩子来到这里,我会放开他的手,对他说:去吧!去看,去想,去尽情地游历吧!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玩够,没准,他会缠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来。正像我小时候对于博物馆的感情——这是一个万花筒,更是一个无底洞。
作者简介:
殷健灵,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上海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新民晚报》高级编辑。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纸人》《野芒坡》《月亮茶馆里的童年》《轮子上的麦小麦》《千万个明天》《风中之樱》《甜心小米》系列等,散文集《爱——外婆和我》《致未来的你——给女孩的十五封信》《致成长中的你——十五封青春书简》《访问童年》及诗集、评论等。有《殷健灵儿童文学精装典藏文集》(十五卷)等作品系列行世。
曾获第十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首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2015年度“中国好书”等文学奖,并获2013和2014年度国际林格伦纪念奖提名。作品有英、俄、韩、意、瑞典、越南、波斯、波兰、阿拉伯、马耳他等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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