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成[黑龙江]：作文课

而今回想起来，读中学的时候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精彩的记忆。说来也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生，似乎历来就绝少精彩的事情。然而不然，经过多年的沉淀，再回想起中学时代的林林总总，倒是记得其中的一件事，即一堂作文课。相信我那个时代的中学生们，在作文课上老师大多都过这样题目《我的理想》。这样的作文倘若用在今天，似乎只能是小学生的作文了。或者是当年的中学生还比较幼稚，出这样的作文题比较适合。而今的中学生大都比较成熟，其言行常常让成长人目瞪口呆，亦始料未及也。

我记得上这堂作文课的时候，看到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我的理想》的题目，让我有些为难。那个时代中学生写的作文除了幼稚，除了天真，除了想入非非，无论如何要修饰上一点政治色彩的。由此之故，几乎99%的学生在《我的理想》中，理想几乎千篇一律了，如：当一名军人、医生、科学家。其中早熟者，比较会来事儿，他们的理想则是当一名教师。几乎没有学生把自己的理想定位在最高或者最低。如最高一款做一个国家领导人，最低一类当一名垃圾清扫工。这样的理想几近于零。

自恋的说，我还算是一个诚实的人（特指中学时代，以后就会有折扣）。既然是写“我的理想”， 我想一定要真实才好。只是我的真实理想与我的家庭几乎格格不入。我的父亲算是一个中层领导干部，是个官儿，令人悲催的是，这个小官儿居然养了六个孩子，渐次入世的儿女们如此一层层地盘剥下来，父之官儿的优势早己渐行渐远，几乎荡然无存了。而今的夫妇都是一个孩儿，往狠里说顶多两个。我敢说，当今的孩子们有一位算一位，他们很难想像自己有五六个兄弟姐妹。设若此之为真，一定令他们感到茫然、恐怖，甚至产生迅速逃离的欲望。的确，六个孩子在一起生活，再加上父母，加上祖一辈的威严老人，算一算，小一个加强排的编制。要说这样的一家人怎样的团结，怎样的谦让，怎样的“融四岁能让梨”，是不现实的。那个年代，全中国普通民众的生活都比较清苦。记得那个时候提出的口号是，节约每一个铜板。那时候的节约和现在的节约，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那个年代父亲大人挣的铜板是极有限的，俯仰之间便可以数光（我指的是硬币）。而今之老爹者挣的铜板怕是要用麻袋来装才成。如此之外，再加上那样贫困的年代，饿饭的孩子们，饥肠辘辘的中学生，面临的严峻现实是吃饱肚子。这才是关键中的关键，理想的精髓。

按说，这种场景下的我，其理想无论如何是“怎么吃饱饭，怎么丰衣足食，怎么过上好日子”才是。这是他们潜意识中最为强烈的欲望和理想。当年的“中国梦”，朴素地说，就是丰衣足食。我揣测，而带着六七分饱的肚子来到三尺讲台的老师之所以出这样的作文题目，是希望通过这样的训练，通过当科学家之类的曼妙理想，藉以提高学生们的政治觉悟和写作能力的罢。

然寡人有疾，寡人固执。在写此篇作文时则想，既是写作文，就一定要说真话，要自由的舒发，若论文美者，其究里莫若质纯耳。一如与磕头弟兄交心，务必诚实才是。我记得我的那篇作文写的是，我梦想当一个拉煤工。

我念书的那个中学校，东边邻着一条铁路专用线，是一个专门卸煤的场地。故而，每天上下学我都会看到那些拉煤工光着膀子拉煤。他们的形象让人羡慕不已，健壮的身魄，黑黑的脸庞，自由的神态，这让我一个束缚中的中学生充满了祟拜之情。更具打击力，亦更让灵魂震撼的是，他们每天可以挣到5块钱。亲爱的同学们，5块钱是什么概念呢？今天的后学未见清楚。我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穿越到我的中学生时代，人狂妄了，去一个中档饭店吃饭，要一个大盘的溜肉段，不还四毛五分钱，一盘烧汁鱼（活鱼重在7两），也不过一块钱而已。这在当时已经相当奢侈，大有餐后谢世之慨。须知，那时候的猪肉才几毛钱一斤，白面和大米均两毛多一斤，甚至一毛多钱一斤。一个学期的学费只有4块钱，书费也就一块多钱。亲们，想想啵，拉煤工一天就挣五块钱，仁慈的上天哟，这太诱人啦。拉煤工在吃午饭的时候，无论是大馒头，还是大面包，那种豪吃的状态就非常迷人。因此，我，阿成的理想，就是当一个拉煤工。求你想想看，我一天可以挣5块钱，一个月下来是多少钱？150块钱呀。在当年，买一个三间的，且带院子的二手房，也不过200块钱。当然，在作文里写我没写吃大餐买房子的事，只是说吾当一个拉煤工，每天得5块钱，我们家的生活就会更好，兄弟姐妹就会吃的饱，穿的暖。父母也会为产有我这样一个儿子而感到骄傲。且在生发出来幻想中我已经是个拉煤工了，已经每天挣到五块钱了。上完这堂作文课，这让我沉醉了好多天哪。于沉醉中自然也惶惶然，八成这等没出息，没志气，没境界，又如小家子气的作文，一定要遭到教师的批评。我自然知道，周围同学的作文都写得那样有档次，那样有品位，那样高屋建瓴，那样阳春白雪，那样有鲲鹏之志。唯我之理想是当一个下里巴人，一个白牙黑脸的拉煤工。

万万没想到是，老师不仅在我的作文里写了一大堆评语，予之赞扬，并且还当作范文动情地在课堂朗诵。或许，我今天从事写作，大约与我中学时代那位有血性的语文老师的鼓励不无关系的罢

作者简介：

阿成，出版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电影，电视剧，纪录片，舞台剧等40余部。《年关六赋》曾经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赵一曼女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数十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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