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七岁,莫里根八岁。我们是同桌。
每天早晨七点,托扎敏的广播就会准时飘唱起“鄂伦春小调”——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猎马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呀打不尽。伴着轻快的歌声,我们走出家门。大人们去上班,孩子们去上学,猎人们去打猎,牧人们去放牧。
莫里根的学习简直糟透了,而且糟得很不可思议。他数不明白十以内的数,却知道他牧的上百只羊丢没丢;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却能把牧歌唱得广阔醉人;他照着课本写不明白汉字,却能用白桦树皮做出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我惊讶地看着他一面展示他的出众一面被老师骂。
老师说莫里根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写?莫里根低着头不动也不说话。老师再叫,莫里根还是不动不说话。老师便生气了,走到他面前扯起他的衣领。莫里根抬起无辜的双眼,说“老师,你叫的不是我,我不叫莫里根,我改叫萨仁了。”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老师愈加生气,说那你就把萨仁两个字写给我。莫里根鬼精灵地说“老师,我的羊在叫我,让我送它们回家”。说着,莫里根跑出教室。
我们的教室外面就是一大片草场,绿茵茵地没过人的膝盖。莫里根的羊每天在这片草场上吃草、晒太阳。莫里根像他的鄂伦春先人们一样一直在山上住,直到一个月前才跟随父母走下山来。莫里根告诉我,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山下,不喜欢读汉字书,也不喜欢住政府给他们建的房子。“真搞不懂汉人,怎么会喜欢屋顶挡住了星星的房子?”莫里根满脸疑惑。
“那你们怎么办?还要回山上吗?”我问。
“谁知道呢?妈妈在院子里搭了‘撮罗子’,我们住那里,马和羊住进了没有星星的房子里。”
莫里根像所有的鄂伦春人一样善良手巧,勇敢矫健,喜欢打猎。我第一天背着刚满月的小弟上学,莫里根第二天便用他的巧手做了一个桦皮摇篮,小弟就可以不在我的怀里而是立在摇篮里睡觉了。作为回报,我从爸爸的子弹箱里拿了十颗子弹送给他,莫里根高兴地说“相信我,我一定会成为一名阿雅莫里根”。阿雅莫里根,鄂伦春语,好猎手。
我告诉莫里根我要随父母搬离托扎敏的时候,莫里根已经能够自己去近郊的南山打猎了。12岁的莫里根狠命地咬着下嘴唇,说“我以为你会等到我成为一名真正的阿雅莫里根,我想把你迎进我亲手搭的‘撮罗子’里”。莫里根的语气溢满可惜。
快过去四十年了,如今的托扎敏早已没有了“飞龙满天飞,狍子满山跑”的壮丽,那个千百年来在森林里以猎为生的勇敢的民族也已经基本完成了从山上到山下的迁徙。只是不知道,那个想要成为阿雅莫里根的鄂伦春少年是不是还能够一匹马一杆枪一条犬地奔跑在兴安岭的密林深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会带着母亲给予的火种走进他那顶能看到星星的“撮罗子”里……
作者简介:
曼娘,本名徐海丹,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委员会副主任,曾在《人民日报》《民族文学》《天津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纸媒发表文学作品400余篇。出版个人文集《如果海是红的》《与一盏茶相遇》《托扎敏的酒杯》《跪拜我的大漠长林》《小豆包家家》《浮世清笺》(二人集)等。有作品被译成蒙古文、哈萨克文,并收录到十余部选本及中学生语文阅读试卷中。鲁迅文学院第11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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