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热浪像皮鞭抽打在村北的沙地上,溅起的不再是沙土和僵硬的黄,而是碧油油的瓜蔓,是每一个手掌一样大小、手掌一样形状的叶子,招呼着即将分蘖的芽儿。饱满的心一路上昂着,像红糖一样的沙地给了它全身的力量,也给了它自由的方向。它把芽尖伸向燥热的空中,走上一阵儿,就抛出一朵金黄金黄的花儿,向着遥远的季节深处,抛出一个内心的希望。
这是村北沙地里,这是我种植的半亩西瓜。这是五月,瓜地载满大红的梦想,让千万条瓜蔓上数不尽的金色小花儿漂浮在碧油油的海洋,热闹继而热烈,多像一朵朵燃起的火苗啊,荡漾在五月的幻想里。哦,这朴实而渺小的花朵儿,是梦想让它耐心等待蝶儿献舞、蜂儿献歌。这时候,瓜蔓早早抛出的花儿,已经结出了毛茸茸的小西瓜。
小西瓜指头肚儿大小,脐花儿还在;小西瓜小拳头大小,脐花儿仍在。直到小西瓜爬进六月,我去检阅它们,脐花儿才随风不见。这时候,一个个三成熟的西瓜裸着身子,混乱地躺在沙地上,仿佛在东拉西扯地窜门儿。它们太随意了,我不喜欢,就梳理它们。我喜欢它们规规矩矩地长在各自的瓜蔓下。可是,不过半个月,瓜蔓又胡来乱来了,它们太爱纠缠在一起,太爱不分你我了。
在梦境之中,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才有用武之地。我自以为每一次捋顺它们,都是让它们更舒适地生长。我的乐趣也不在于强行捋顺它们,而是在我顺藤摸瓜时,把瓜边不规则的石头捡到箩筐里。这样,小西瓜再也不用担心石头的棱角,它们会把不断酝酿的秘密完整地灌注心底。直到有一天,“嘭”的一声,它愿意把秘密都裸露给它心爱的人。
我捋顺瓜蔓,也捋顺西瓜,让他们各就各位时,我并不讨厌这些石头。只是这些石头碍着西瓜生长了,我才去捡走它。可令人讨厌的是,这些石头永远也捡不完,仿佛每年都是自个长出来的,往往还跟西瓜长在一个地方。我只好再次把它们捡进箩筐里,扔在地埂上。可是,没有这些石头,在西瓜漫长的成熟等待中,我将是多么空虚和无聊。也许,正是这些石头,我才能耐心地欣赏一地西瓜的成长。
好多年过去了,我从村北的沙地里扔掉的石头,似乎比我摘取的西瓜还要多。好多年过去了,我也把内心沙地的石头,一箩筐一箩筐地扔掉,我已经让自己的心里空旷起来。我想,在我内心的瓜地里,也会开出火苗一样的西瓜花,也会结出碧油油的西瓜。
在梦境中,我感觉这些石头同我期望的西瓜一样美丽,一样让人琢磨不定。有时候,捡到一个鹅卵一样光滑的石头,我知道它不会伤害西瓜,便会抹去它身上的沙土,在阳光下仔细地瞅它、欣赏它。我感觉它也是瓜蔓结下的一个漂亮的西瓜,只是它的瓜蔓是时光。我不该扔掉它,我只好放它在一个西瓜身旁,让它们在五月的深远里一起长大。
这是一块悖论式的梦想。
当瓜地结出无数甜蜜诱人的西瓜,我会把这一乡村文明——成熟的西瓜,一车车拉进城市。在梦境之中,一个西瓜,两个西瓜,三个西瓜,无数个从村北沙地里走出来的西瓜,绿油油地排着队,圆滚滚地昂着头,就像当年我放弃了乡村,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地进驻到城市里一样,挤上汽车、挤上火车,几千里哐当、哐当地涌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也是我们孜孜以求的梦想里的生活。
一个爱幻想的少年,正背着满背包的希望来到城市,要在城市里把这些梦想都一一实现。可是,城市只是我放在瓜蔓下的那一块好看的石头,也是时光的瓜蔓下结出的巨大的虚空。我不知道,时光的瓜蔓能不能结出梦想的西瓜花。
直到一个又一个西瓜,被坚硬的哐当声震碎了心,那在村北沙地坚守的秘密,再也不是甘甜如露了,而是被腐蚀和污染了的破碎花瓣。直到今天,那“嘭”的一声炸响,将不再是我的惊喜,而是我的无边落寞。而在我的梦境之中,西瓜一次又一次想回到村北沙地里,可是,它们的内心像我一样,再也回不去了。
在西瓜的梦里,在五月热烈的深处,在碧油油的瓜蔓上,分蘖出一个又一个枝桠,抛出一朵又一朵金黄色的小花儿,小花儿结出一个又一个小西瓜。这是村北沙地一个崭新的五月,我看见自己捋顺了每一条瓜蔓,那些碍事儿的石头,都被我捡走了,它们再也没有非分之想了。
在梦境之中,我会把内心沙地的石头,一箩筐一箩筐地扔掉,义无反顾地扔掉,好让我的村北沙地只开出火苗一样的西瓜花,永远守住“嘭”的那一声的惊喜和惊愕。
(原载《草原》20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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