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份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高远觉得有些躁,右眼皮总是跳,就像一根有气无力的鼓槌,一下下敲打在一面已经有些松懈了的鼓皮上。
眼皮一跳,高远就有些心发慌。如果是左眼皮,可能会好一些,但恰恰是右眼皮。人们常说,眼皮一跳,恐有事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可这右眼皮究竟跳的是啥灾呢,高远的心一揪一揪的,就像一根纤细的绳牵引着一个重重的铁球,随时都有被猝然拉断的危险。
其实这种感觉早在半年前就有了。半年前,高远承包了一项工程,是从一个朋友那儿接过来的,也就是说他不是一包,而是二包。而高远三年前就转行了,开了一家专门生产装饰材料的公司,只不过手里还有一个建筑施工的资质。朋友通过方方面面关系揽了不少活儿,忙不过来,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么,就转手甩给高远了。高远是个精明人,粗略一算,很有赚头儿,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很快高远就联系上了一支早些年和他打过交道的施工队,便把工程转了出去。三包的工头姓贾,叫贾仁义。贾仁义长得白白胖胖的,慈眉善目,一脸弥勒相,点头哈腰之后,一拍胸脯就把工程接了过去。
可工程刚干了一半儿就出事了——一个工人从七米多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去,摔得很重,胳膊、大腿骨折,肋骨也断了好几根。谁知道这贾仁义贪小便宜吃大亏,竟然没有给工人们交工伤险和意外险,只能自认倒霉、自掏腰包了。工人住院以后,这钱就跟纸片子似的大把大把地往外掏。掏了几天,贾仁义有些受不了了,工人的医药费就接不上流儿了,医院就开始轰苍蝇一样撵那个工人了。
工人的骨头还没长好呢,连下地都成了麻烦事,工人的家属当然不干了,一天一趟地跑到贾仁义那儿去闹。刚开始,贾仁义还哼哼哈哈地应和着,说钱不凑手,再等等,再等等。可是等到后来,贾仁义竟然三十六计走为上,夹着尾巴溜了。
工人的家属气得牙都锉碎了,气哄哄地四处乱找,最后顺藤摸瓜从三包摸到了二包,找到了贾仁义的上线——高远。
这时,高远的右眼皮跳得正欢。听了这事儿,高远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抄起电话打给贾仁义。结果连拨了三个电话号码,均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答复。气恼地放下电话,平静了一会儿之后,高远详细询问了受伤工人的具体情况,然后告诉工人的家属,容他几天时间,再找找贾仁义,一周后听信儿。
高远知道,那个工人的伤势很重,除了大把大把的医药费之外,还要赔给人家很多银子,用于后续的治疗。如果那个工人彻底站不起来了,那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恐怕接手的这项工程不但白干了,而且还要搭上几年的辛苦钱儿,精神上的压力更是无法预测了。
想到这些,高远有些怯了,也不想管了。于是一周后,等到工人的家属再次找上门来,高远就顺势往下推,让工人的家属冤有头债有主地找贾仁义,找不着就去法院告,但是工人的家属不干。高远又顺势往上推,让他们去找甩给他活儿的那个空手道朋友,工人家属还是不干,他们认死门儿地盯着高远这根救命稻草呢。
最后高远没辙了,说明天我先把医药费给你们送过去,后续的事再研究研究,一个月后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工人的家属尽管心里还是不托底,但毕竟有了一线希望,于是就冷着脸答应下来。
高远其实只是一个缓兵之计,想再拖拖工人的家属,以便自己抽出身来找那个假弥勒。好不容易觅到了贾仁义,贾仁义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说现在我也没辙,许多材料款和人工费都是我垫付的,现在已经一毛不毛了,你就看着办吧。
高远呸了一口贾仁义,就不再理他了。高远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其实这事儿再简单不过了,贾仁义既然承包了工程,这责任就是你的,可你小子还跟大鼻涕似的,东甩西甩的。高远转念又一想,现在贾仁义的确没多大尿儿了,如果再逼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而要是把责任推给那个好心好意的朋友,就有点儿分不清里外拐了,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
高远有些左右为难了。而当务之急,则是必须保证那个工人的医药费,否则工人的家属还会来闹的。高远可不愿像贾仁义那样东躲西藏的,就连撒泡尿都得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盯梢儿。想到这儿,高远突然冒出个念头儿,去看看那个工人。
到了医院,高远自称是那个工人的亲属,想了解一下工人的病情。医生扫了几眼高远,然后像老师讲课似的拎起一张张片子,一顿口若悬河的讲解。工人着实伤得不轻,除了脑袋屁股,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
正在这时,高远突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拖拖拉拉、很吃力的脚步声。透过医生办公室的门缝,高远一眼便认出了其中的一个,那个找过他的工人的家属,另一个高远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那个受伤的工人了。
别总躺在床上,勤下地走走,这样好得快。女人嗔怪道。
这几天不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么,我也不想整天在床上赖着呀。男人叹了口气。
我看那个姓高的人挺好的,不像那个姓贾的,总诓咱们,现在连影儿都没了,比兔子跑得都快。女人话题一转,语气先柔和,后强硬。
那是,咱们也不想讹人家,等过几天好得差不多了,就回家,别给人家添乱了,这年头谁干点儿啥都不容易呀。男人顺着女人的话说道。
望着那两个蹒跚而去的背影,高远的心突然一颤。在此之前高远也搞过工程,带过队伍。尤其对于那些受了伤的工人,高远一直很挠头,那些人基本上都是死打烂缠的手儿,只要住了院,什么医药费、营养费、交通费、陪护费、后续治疗费,以及就像一把刀子悬在你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发作的“后遗症”,不把你折腾得心力交瘁、爪干毛净,是不会罢休的。
回到公司后,高远马上把会计叫了过来,让会计取了三万块钱,即刻送到医院去。其中,两万块钱交住院押金,一万块钱交给那个受伤工人的家属,让她多给工人买点儿营养品,补补身子。之后,高远抄起电话打给贾仁义,工程你就别干了,我自己带队伍干;先前你垫付的那些材料款和人工费有时间拢一下,我马上给你结清。
放下电话,高远顿觉一身轻松,信步踱到窗前。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蒙蒙细雨,六月原本燥热的天气瞬间变得凉爽起来。
而此时高远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但高远总是觉得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劲儿。细细感觉一下,跳的竟然是左眼皮,而且那根鼓槌敲打得越来越有力气了,高远禁不住笑了……
猴年马月
周文是个儒雅之人,每次外出都会买上几件当地的小物件,回来后摆在书房里,有事没事把玩一番。
前段时间,周文去河南洛阳出差,带回来一件唐三彩。唐三彩的主角是一匹高头大马,马上驮着一只猴,寓意马上封猴(侯),摆在了书房最光鲜的位置。
周文在局办公室副主任的岗位上已经干了七年,按理说政府机关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三五年一轮岗,或者重用,或者提拔。可是到了周文这儿,却像一把多年不用的锁,锈住了。周文不是没做过工作,领导们尽管大都哼哼呀呀答应了,可就是不动真格的,口头禅惊人的相似:年轻人,别着急,以后还有机会。末了,周文也就只能木着脑袋,走一步算一步吧,走着走着就三十五岁了。三十五岁,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年龄,国家公务员考试,年龄限定在三十五岁;各单位的正科级后备干部,年龄也大都限定在三十五岁。三十五岁,简直就是一个坎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过不去,就卡在那儿了。
上周,局办公室主任提拔了,荣升为副调研员,原来的位置一直空着,像一块悬在头顶的肥肉,馋得周文直咽唾沫。而局里能和周文争一争的,也就是在同一个办公室工作的另一个副主任了,但是无论从资历还是从社会关系上讲,周文都是胜他一筹的。尽管如此,周文还是丝毫不敢放松,暗暗下了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抓住机会,扶正,往上蹿蹿。
周文出差回来,一个朋友知道了,带着儿子登上门来,一是串串门,看望看望;二是想探听一些消息,看周文这回究竟有没有戏。平日里,这个朋友和局办公室的另一个副主任走得近一些。周文当然知道朋友的良苦用心,但是没有挑破,气氛有些压抑。
和朋友聊了一会儿,按照惯例,周文将朋友带进书房,开始一一讲解书房里一些书的特殊来历和背后的故事,也讲讲那些小物件的来龙去脉。等到周文把手指向那个刚从河南洛阳带回来的唐三彩的时候,朋友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想让自己的儿子猜猜这个小物件的寓意,活跃一下气氛。
朋友的儿子今年十一岁,刚上小学四年级。
朋友的儿子蹦蹦跳跳过来了,朋友指着唐三彩启发儿子:儿子,你看这是什么?儿子说是马。这个呢?儿子说是猴。朋友又问:那么这两种动物组合在一起,用一个成语或一句俗语来概括,你猜猜是什么?
朋友想,如果儿子能猜出来,那是最好不过了,一是能显示出儿子天资聪颖,二也是对周文的一个美好祝愿。可话又说回来,即便儿子猜不出来也无所谓,由他说出来,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解给儿子听,更能让这个小物件的美好寓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朋友的儿子眨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围着唐三彩,上瞅瞅,下瞧瞧,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后突然蹦出了四个字:猴年马月!
朋友一下子愣了,站在那儿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周文反应快,猴年马月好,猴年马月好,今年是羊年,明年就是猴年,马月,一鼠二牛三虎四兔五龙六蛇七马八羊九猴,七月份。也就是说,明年七月份,一定会有好事的!
说罢,周文笑了,朋友笑了,朋友的儿子也咧着嘴笑了。
谁舅舅
那个眯缝眼的老头儿,吕秘书已经是第三次见到他了,在此之前吕秘书已经给过他两次钱了。
第一次是上周一,吕秘书刚进办公室,便有人敲门,吕秘书刚喊了一个“请”字,一个眯缝眼的老头儿便推门进来了。吕秘书心想,即使他不喊“请进”,那个人也会推门进来的。
老头儿进来了,径直奔向吕秘书。吕秘书愣了一下,“请问您……”
“我是你们常局长的亲戚。”来人自报家门。
其实吕秘书刚说了一半,后一半“找哪位”三个字便生生咽到肚子里去了。
“哦,请坐。”吕秘书让了一下,老头儿并未理会,“我的四轮子坏在半道儿上了,要换个零件,身上忘带钱了。”老头儿并不绕弯儿,直奔主题。
“哦,请问您是常局长的什么人?”吕秘书想确认一下。
“我是你们常局长的舅舅,一个村儿的,从小看他长大的。”老头儿马上补充了一句。
“哦,换零件,大概需要多少钱?”吕秘书沉吟了一下,问道。
“小零件,一百就够了。”老头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盯着吕秘书的脸。
吕秘书赶忙掏兜,从钱夹里抽出一百块钱递给老头儿,“一百够么?”
“够了,够了,哪天我来看外甥,顺便把钱还给你。”老头儿接过钱,忙不迭地说。
“这么点儿钱,不用还了。”吕秘书摆了摆手。老头儿顺势退了出去。
老头儿走后,吕秘书在走廊碰见了常局长,想问,又怕常局长认为他小题大做,不就是一百块钱么,值得当面鼓对面锣地对证么。吕秘书想了想,也就罢了。
又过了一周,本周一,相同的一幕再次上演。吕秘书头脚儿刚进办公室,老头儿后脚儿就跟了进来。吕秘书客气地让了座,因为见过一面,加之还有常局长的关系,两个人便觉得亲近了一些。老头儿眯缝着眼睛瞅着吕秘书,并不急于说话。吕秘书反倒有些着急了,“舅舅,请问您有事么?”
“唉,这不是进城串亲戚么,四轮子开着开着就没油了。今天一大早出门时着忙着慌的,又忘带钱了。”老头儿有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脑袋。
“没事儿,别着急。”吕秘书一边安慰老头儿,一边掏兜,这回一下抽出两张粉票子,“二百够么,不够吱声。”
“够了,够了。看我这记性,等下次再来时一起还给你。”老头儿讪讪地笑着,低着身子退了出去。
又过了两天,也就是今天,吕秘书去常局长办公室送材料,正巧常局长送一个客人出门,吕秘书在门口礼貌地侧了一下身子。客人从吕秘书眼前经过的时候,吕秘书觉得眼熟,再看,竟是那个眯缝眼的老头儿,老头儿冲吕秘书点了一下头,吕秘书也回敬了一下。
老头儿走后,吕秘书进了常局长办公室,常局长瞧了瞧吕秘书,叹了口气,“现在干什么都不易呀,农民进城卖个菜,城管抓住了,也二百三百地罚,真是穷疯了。”
“是呀,农民养家糊口摆个摊儿卖个菜,这个追那个撵的,还让不让人活了。”吕秘书也叹了口气,附和道。
“刚才你舅舅没到你那儿去么?”常局长突然转移话题,盯着吕秘书问道。
“我舅舅,哪个舅舅呀?”吕秘书有些丈二和尚了,摸了半天脑袋也没摸出个头绪来。
“就是刚才我送走的那个老头儿,那个眯缝眼的老头儿。在我办公室门口你们俩不是还点头了么?”常局长加重语气说道,似乎在质疑吕秘书。
“那个老头儿,那个老头儿不是您舅舅么?”吕秘书有些晕了,反问常局长道。
“扯淡,我舅舅早死了。那个老头儿说是你舅舅,原来住一个村儿了,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这次进城卖菜,四轮子被城管扣了,罚了二百六十块钱,说来找你,你不在办公室,他又挺着急的,我就给他拿了三百块钱。”常局长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舅舅?我舅舅!”吕秘书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在地上转着圈,突然一拍脑袋,拔腿向外追了出去……
喝西北风
“你就喝吧,一天天的,锹镐不动,这炕都快坐塌了,到时候都得跟你喝西北风去!”
望着盘在炕头儿自斟自饮的爸,妈的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脸上的肉仿佛聚了筋。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两个小的也够呛,整天上树爬墙的,不让人省心,干脆也跟这老犊子一起喝西北风得了!”
妈怒气未消,转过身来,又狠狠地戳了我和哥哥几眼。
“喝西北风”是妈的一句口头禅。只要爸一喝酒,妈就生气。妈一生气,就会把这句口头禅劈头盖脸地甩给爸,有时也会殃及我和哥哥。
“哥,西北风你喝过么?到底是啥滋味呀?”我眨了眨眼睛问哥哥。
“西北风我也没喝过,我也不知道是啥滋味呀。”哥哥的喉咙咕噜一响,咽了一口唾沫。
“那咱俩哪天尝尝呗。”
“行啊,哪天尝尝呗。”
我和哥哥拉钩上吊,一言为定。
当时的时令是夏天,多为东风、南风,或者东南风,当然这些都是爸和妈告诉我们的。自从我和哥哥约定之后,关于风向的问题就问得多了。问得多了,爸和妈就有些不耐烦了,风风风,我看你们俩像风。
无奈,我们只能问村子里的其他人了,有时也伸着脖子观望烟囱里冒出来的烟,看往哪个方向飘。再不就看树了、草了,或者干脆往空中扬几把土,找寻风吹来的方向。但是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我们依旧没有等来西北风。
转眼冬天到了。冬天的风和夏天的风、秋天的风不一样,刮得有些混乱,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有,而且一刮就没时没晌、昏天暗地的,有点儿像旋风。
“爸,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呀?”
一天,见炕头儿上的爸嗞喽嗞喽正喝得起劲儿,我斗着胆子问了一句。
“什么风?大冬天的,你说咱们这儿能刮什么风?不是西风,就是北风呗。”爸斜了一眼一旁气鼓鼓的妈,慢吞吞地说道。
“要我看哪,不是西风,不是北风,是西北风,”妈接着爸的话茬儿,又冒出了那句口头禅,“正好,你们爷仨都去喝西北风得了。”
“西北风!”我和哥哥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之后,两个人眼神一对,撒丫子就蹽。
“哥,今天是西北风!”
“对,是西北风,走,咱俩喝西北风去!”
我嘶嘶哈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在哥哥的屁股后面。
不一会的工夫,我和哥哥就冲出了村子,爬上了西北方向一块高高的土丘,远远望去,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空旷的田野。昨夜,刚刚下了一场雪,寒风凛冽,空气清新。
我和哥哥一点点把气喘匀了,然后铆足了劲儿,分别呼了一口气,再大张着嘴深深地吸了一下,吧嗒了一下嘴,却没感觉出什么滋味来。接着,我们又吸了一大口,吧嗒了一下嘴,还是没感觉出什么滋味来。
“哥,这西北风也没啥味儿呀?”
“嗯,是没啥味儿。”
“哥,是不是多喝一会儿,就能喝出味儿来了。”
“嗯,要是喝饱了,就能尝出味儿来了。”
就这样,我和哥哥站在高高的土丘上面,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喝着滚滚而来的西北风,一直喝到眼睛发黑,嘴巴发木,肚子发胀,才摇摇晃晃地回家。
当天夜里,我和哥哥都发了高烧,刺猬一般缩成一团。爸和妈吓坏了,连夜赶着马车把我和哥哥送到了公社卫生院,一检查,都是急性肺炎,一连点了好几天滴才好。
那天,我和哥哥出院了。爸依旧盘在炕头儿上,一边咂着小烧,一边冷着脸问我和哥哥:“那天你俩鬼鬼祟祟跑哪去了?”
“我俩,我俩喝西北风去了。”我低着头回答道。
“喝西北风去了?”爸的眼睛瞪得老大,举起的杯子一下子僵在了空中。
“我俩真的喝西北风去了。”哥哥又语气肯定地补充了一句。
“黄鼠狼下豆杵子,一代不如一代,这么点儿年纪就撒谎撂屁儿的,喝西北风,喝西北风,我叫你俩喝西北风去,”妈一边骂,一边把我和哥哥扯到了院子里,“今天正好是西北风,你们两个小犊子就好好喝吧。”
我和哥哥顿时吓得号啕大哭。正在这时,屋子里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我听出来了,那是杯子落在地上的声音。
寻找尤得芹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腰弓成一个半圆,就连吃饭都有些困难了。那天下午,混沌之中的父亲突然冲着我有气无力地眨了几下眼睛,似乎有话要说。我急忙将耳朵递上去,父亲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我听清楚了——尤得芹。
自从去年春天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一下子就垮了,酒戒了,烟不抽了,吃饭也没了胃口。后来找了医生,医生偷着告诉我们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父亲患的是胃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顶多还能活两三个月。
尤得芹这个名字,还是一次父亲酒醉之后无意中说出来的。母亲当时有些生气,一旁看热闹的我不怕乱子大,刨根问底,尤得芹是谁?你爸的梦中情人,母亲的脸阴得像要下雨。之后,我又从醉意朦胧的父亲那儿挖出了一些有关尤得芹的细枝末节,这事儿就过去了。
而今弥留之际的父亲又提到了尤得芹,我知道父亲是想在他“走”之前再见一见他的“梦中情人”,也算是对青春年少时一段感情的一个了断吧。
父亲说过,尤得芹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后来嫁给老家的一个退伍军人了。有了这条线索,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只需麻烦一下公安部门的朋友就轻松搞定了。
朋友上网查了一遍,老家那边叫尤得芹的不多,我很快便从三个尤得芹当中筛选出了一个:年龄小父亲一岁,住址恰好在老家的县城。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急匆匆赶回老家,没费多大的周折,就找到了尤得芹的家。
毕竟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尤得芹显得很苍老,但还是能够从眉宇之间丝丝缕缕还原出当初的美丽来。
您是尤阿姨吧,我开门见山问。
哦,尤得芹应了一声,并不吃惊,听我的下话。
尤阿姨,我是您同学张大力的儿子,我叫张小力。
哦,张大力?尤得芹咬了一下嘴唇,又摇了摇头,表情有些麻木。
老一中毕业的,六三届的。我提示了一下。
老一中,六三届?尤得芹还是没想起来。
我母亲是赵红艳。我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上学时母亲和尤得芹的关系非常好。
赵红艳!尤得芹小声重复了一遍,刚才还暗淡如灰的眼睛刹那间明亮起来了。
你是赵红艳的儿子!尤得芹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剧烈地抖。
是,我是赵红艳的儿子。我也有些激动了。
你母亲现在还好么?尤得芹急切地问。
我母亲去年开春就去世了。我叹了口气答道。
哦,去世了!尤得芹有些惊愕,随即长叹了口气,那你刚才提到的张大力,就是你的父亲了?
是的,我是张大力的儿子,我叫张小力。我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呢?尤得芹陷入了沉思。
尤阿姨,上学时我母亲和您是一个班的,我父亲是另一个班的。
我说么,一个班的,就是老的再糊涂,我也能想起来的。尤得芹咧嘴笑了,开心得像一个孩子。
你父亲现在还好么?
他病了,病得很重,医生说顶多还能坚持两三个月。我的语气有些沉重。
尤阿姨,我这次冒昧地来,主要是为了了却我父亲的一个心愿,我停顿了一下,见尤得芹并不惊讶,接着说道,他想见见您。
你父亲想见见我?
是的,他想见见您。
我父亲说他上学时就喜欢您,还让他的老乡——也就是我的母亲,给您捎过好几封信呢。我一下子揭开了父亲的谜底。
信,你父亲给我写信,你母亲赵红艳捎的?尤得芹皱着眉,努力回忆,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有收到过赵红艳转交给我的任何一封信呀!
一封信也没有收到!我彻底晕了,因为父亲口口声声说过,他托当时的母亲,给尤得芹捎过好几封信呢。
然而很快我就明白了:尤得芹应该没有撒谎,如此,事情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母亲根本就没把父亲牵肠挂肚的“情书”转交到朝思暮想的尤得芹的手里。
话说到这儿,再继续深究下去已毫无意义了。我只能再次恳求尤得芹,尤阿姨,无论怎么讲,您都是我母亲的好朋友,现在我父亲想见您一面,您看……
面对悲伤、恳切、坚决的我,尤得芹略微思考了一下:好,那我就跟你去一趟吧。
路上,我和尤得芹唠了一会儿,才知道尤得芹当年嫁的那个退伍军人几年前就去世了,两个人没有孩子,现在尤得芹一个人过活呢。
见到尤得芹,父亲有些兴奋,挣扎着坐了起来,将“半圆”绷得尽量直一些。父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尤得芹。
都老了,都老了。父亲的眼里闪着泪花。
尤得芹点了点头,眼里也闪着泪花。
上学时,我给你写信,写了好几封,父亲哑着嗓子说道,你都收到了吧?
尤得芹微笑着,冲着父亲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一封信也不回呢?
尤得芹继续微笑着,又冲着父亲摇了摇头。
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了,侧着身子一点点躺了下来。
病房里霎时出奇地安静下来,我看见,两位老人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多了一个0
“三万九千四,三万九千五,三万九千六,”赵木才五指飞扬,桌上的算盘拨拉得噼啪乱响,“还是三万九千六。”拨拉完最后一个算盘珠子,赵木才将算盘一推,账本一合,嘴里嘟哝着,堆在椅子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刘大壮。
“三万八千五。”对面的刘大壮停顿了一下,“呸”地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上吐了一口唾沫,“三万八千六,三万八千七。”最后三张票子刘大壮反反复复捻了三遍,恨不得再多捻出几张来。
“这都数第五遍了,手指头快磨烂了,还是少了九百块钱。”刘大壮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腕子,冲着对面的赵木才发着牢骚。
这钱难道长腿儿了不成,屁大的地方,能跑哪去呢?赵木才和刘大壮两个人四目相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好像这九百块钱能从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里蹦出来似的。
赵木才在村小学当了二十多年会计,记了半辈子账,从来没出过差错。刘大壮给镇上的一家工厂当出纳,数了十五六年钱,没丢过一分一角。可这次村里老钱头儿家娶儿媳妇,两个人帮忙,收礼记账,忙活了一上午却出了岔儿,一拢账少了九百块钱,真是王八掉灶坑,连憋气带窝火。
“刘大壮,这钱是不是你小子偷摸揣兜里了。”一旁的张三嘻嘻哈哈地朝着一脸猪肝色的刘大壮说道。
“我这兜比脸都干净,今早临来的时候老婆怕我打麻将,只给了我一百块钱随礼,不信你翻翻,要是翻不出来就割掉你那烂舌头。”刘大壮冲着一脸坏笑的张三瞪了瞪眼睛。
“再不就是今天的大闺女小媳妇太多太扎眼了,趁刘大壮看走神的工夫,钱让赵木才给摸去了。”张三身后的李四往前探了一下身子,阴阳怪气儿地说了一句。
“净瞎扯,隔那么远,我能够得着么,要是摸你媳妇屁股还能够得着。”赵木才一边用眼睛剜着李四,一边在空中做了一个有些猥琐的动作。
就在大家瞎戗戗的工夫,刘大壮和赵木才早已把衣服上的几个兜翻了个底朝天,装钱的包也像猪肠子一样掏得一干二净。末了,两个人又恼怒地踢了踢地上东一堆西一块碎碎糟糟的纸片,仍不见那九百块钱的踪影。
“这一上午没看见别人,就看见你们俩在这儿瞎转悠了。”
“是呀,要搜,也得搜你们俩。”
围观的人有些看不下眼了,纷纷把矛头指向了幸灾乐祸的张三和李四。
“看样子这钱肯定是找不着了,要不你们俩就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把窟窿堵上算了。”张三扫了一眼赵木才,又瞧了一眼刘大壮。
“那不行,这钱又不是从我手里丢的,我凭啥赔呀。”赵木才有些不高兴了。
“钱是我收的,可我是一张张放进包里的,放一张拉一下拉链,不可能丢的,除非这钱长翅膀飞了。”刘大壮也有些急了。
“要不就报警吧,大家谁也别走,等公安来了,一个兜一个兜地翻,看这钱到底是让哪个小瘪犊子给偷去了。”李四清了清嗓子说道。
更有性子急的,掏出电话,要打110。
“等一等,先别打电话,让我瞧瞧。”就在这时,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马万能,人称小诸葛。小诸葛人如其名,是村子里的能人,大事小情都难不住他。
见状,刘大壮连忙把钱递了过去,赵木才也赶紧把账本端了上来。
“钱我就不数了,三万八千七,就是数到明天早上也是这个数了。账本拿过来,我仔细瞧瞧。”说到这儿,小诸葛停顿了一下,把脸扭向赵木才。
赵木才毕恭毕敬地把账本递到小诸葛手里。
“如果钱没数差,你们两个又没拿,围观的人也没有动手动脚的,那这事儿就出在账上。”小诸葛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翻开了账本。
哗啦哗啦,小诸葛一页页翻着账本,两只眼睛猫似的一会儿眯缝一会儿张开,两道粗黑的眉毛却一直紧锁着。赵木才和刘大壮的心也一直上上下下地忐忑着。
翻着翻着,小诸葛的猫眼突然一亮,赵木才和刘大壮的眼睛也“唰”地跟着亮了起来。
“看这儿,”小诸葛的手指头在桌子上敲得咚咚直响,“你们看这儿,周长存,一千!”
周长存,一千?大家都抻长了脖子,果然直挺挺的“1”后面跟着三个圆滚滚的“0”。
周长存大家都认识,村子里的困难户,一家老少五口,日子过得就像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儿,可是他竟然随了一千。
“现在我们农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礼份子也水涨船高了,像过去的三十五十再也拿不出手了,平平常常也得一百二百的,”小诸葛接着话头儿继续往下说,“关系好一点儿的,就得三头五百了。”
“那是,那是。”围观的人纷纷点头。
“可这周长存和老钱头儿一无亲二无故,也就平常礼,一百块钱。”小诸葛又把话绕了回来。
“那是,那是。”围观的人又纷纷点头。赵木才和刘大壮屏住呼吸,等待着小诸葛的下文。
“的确,刘大壮收的钱一分也没少,而赵木才记账的时候也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小诸葛斜了一眼赵木才,卖了一下关子,“你小子图省事,记账的时候用的是小写。而周长存随礼的时候,你不知道被哪个小妖精把魂儿给勾走了,竟然多写了一个零。”
“嗯,是,有一阵子人多,溜神儿了。”赵木才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笑了。
“嗨,记了半辈子账,原来记的都是糊涂账呀。” 张三不失时机地又来了一句。
“幸亏周长存随了一百,要随一千,你们俩再对不上账,还不得跳河呀。”李四立马跟了一嘴。
众人“哄”的一声都笑了……
作者简介:
李广生,黑龙江省肇源县人。1988年毕业于绥化师专中文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大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萧红文学院第十六届中青年作家班学员。在《北方文学》《诗林》《短篇小说》《天池小小说》《岁月》《海燕》《辽河》《黑龙江日报》等国内70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0多篇(首),有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入选《2017中国小小说年选》。已出版散文集《回忆是一种美丽的痛》《零落的往事依然芬芳》、小说集《鸡汤馄饨》。
责任编辑:孙 燕
二审编辑:王 芳
终审编辑: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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