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久雨之后的早晨,干木山下、泸沽湖畔,到处雾烟朦胧,只有云层深处的云雀,一声声报道着天已放晴的喜讯。
在滞留近半月的釆访考察之后,因为干扰多多,又阴雨连连、接近弹尽粮绝,我决定乘公共汽车返回宁蒗县城,再经丽江、昆明乘火车返回北京。
耳听得院墙背后的山间马帮铃声响,此时的我,突然觉得若有所失,留下不少牵挂。
“滴滴——”,公共车喇叭响起,这是司机在催我上路。我刚跨出大门,却听见一阵清亮高亢的女高音歌声从不远处传来,那曲调一听就是摩梭人都熟悉的《阿卡巴拉》。它拖音长长,迴环婉转,柔曼似水,仿佛天乐,今人心旌。这是谁在歌唱?怎么那么熟悉?
随着歌声越来越近,门外的雾烟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体态轻盈,身形修长,头挽牦牛尾毛发辫,上著金边黑衣,下曳白色百褶裙,腰缠一条红腰带的少女。她活脱脱就是摩梭人传说中的干木女神!
等到行将靠岸,她将手中的竹篙轻轻一点,便从平滑如镜的湖面上跃起,不几步就站在了我的身边。我禁不住喊出一声:“尔车!”
是的,这是落水村的接待员曹尔车。她个子高高,一身汉装,汉话讲得很好。从我入住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照顾我的起居,又是打扫卫生,又是端茶送水,还天天过问我每天的收获及第二天的去向,也不时给我讲述有关干木神山、泸沽湖的故事,以及成人礼、舅舅送毡等习俗。比如,她说干木山又叫“格姆山”,原意是“老鹰山”,因为它象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也有人叫它狮子山,也是因为又形似狮子,应该是汉族进入这一带之后才起的名,因为当地百姓中并没有与狮子相关的习俗与传说。在我们摩梭人中,干木山是一位受人崇拜的女神。这座山上建有女神庙,墙上画有骑着白马在云天上奔驰的干木女神像,可漂亮了。每年八月,会有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前来朝拜她,并转山、烧香、赛马、对歌,祈求她保佑美满的姻缘及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健康平安,多子多孙。她说:“可惜的是,您这次来得不巧,来不及参加今年的转山节就要返回了”。
沉缅于她的美丽讲述,我也不无遗憾,仿佛是“站在城楼观山景”的诸葛亮,只能在梦中欣赏干木山下、泸沽湖畔人潮如海的转山节景观了。
我把话锋一转,聊起她的情况。她说,自己出生在落水村对面里格岛上的一个大家庭,母亲舅舅们一直供她读书,盼着有朝一日送她去外边闯荡闯荡。但是,她去年高考落榜后找不到工作,就只好在落水村大队部当起了临时工搞接待。虽然报酬很低,她却对这份活儿很满意,说是既不用离开故乡,又离家很近,可以帮母亲舅舅们照顾弟弟妹妹,还能抽空复习,等明后年再去高考。说着说着,她嘴一抿,脸上泛起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
见她那么健谈又好学,我顺于把一本考察备用的笔记本送给她,还顺便挿上一支圆珠笔,祝愿她心想事成。对此,她自然爱不释手,一会儿用手轻轻擦拭封面上的天安门城楼,一会儿翻动着夾页上的人民大会堂、北京饭店、万里长城、北海公园、颐和园等彩色照片,并不断询问着有关它们的一切,还会情不自禁地唱起《我爱北京天安门》,完全淘醉在落水村外的另一个世界。
不巧的是,我刚在落水村入住几天,对摩梭民间文学还没有入门,就迎来了梅雨季节,每天都浓云密布,阴雨连绵,屋里潮潮,被子湿湿,山路被泡得软软的,村道已变得稀巴烂,无从走村串寨作考察,只好困守宿舍,整理整理在落水村家访收集到的资料,看看随身带来的有关摩梭文化的书籍。除外,就是与曹尔车聊聊天,交流交流。
一次,她瞟了瞟我所看的书说:“这些书我也看过,但大都是寻芳猎奇,有不少还有歪曲性的内容。说我们是母系社会就是胡说,摩梭男子的社会地位也很高,土司、活佛、堪布、达巴、村官都是男子。在我们这里,男女是很均衡的,女性只在家中有地位。”她又说:“说我们的走婚为原始婚姻更是侮蔑。那不过是我们喜欢自由自在的爱情婚姻生活而已,自有自己的伦理道德。说我们是纳西族也不对,我们自称纳日不叫纳西。我们之间的服饰、语言、住房都不相同。”我告诉她:“叫纳的还有纳亥、纳木依,都是伟大的种族的意思。你听说过吗?”她摇摇头。我向她解释说,纳在远古属于羌人中的牦牛羌,从汉代起先后叫摩沙、摩挲、么些、摩梭,但音义都相同,表明是同根同源的关系。纳西族是1952年起才经过严肃的科学考察,广泛征求各方意见后,由国务院公布的。不可能作随心所欲的改变。”听罢,她眨巴眨巴眼晴,似懂非懂,不再说话。
一周之后,因老天仍在下阴雨,我的经费即将告罄,我就于一个早晨悄悄起来,冒雨前去设在永宁公社所在地皮匠街的邮政局去打电话,向县客运站询问恢复通车的时间。对方的回答是:至少还要等一周。
返回的路一如来时烂泥水潭,加上牛屎马粪,成了名符其实的“雨天水泥路”,让人举步维艰。刚走到开基河边,只见从木底箐经瓦厂流来的洪水汹涌澎湃,已把开基桥冲斜,并使桥上一个女孩掉入水中,正在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救命”。人命关天,来不及多想,我一下子跃入水中,把她的左手反拧到背后推往河边,再抵到岸上,然后把她交给闻声赶来的人们抢救,自己则悄悄踏上返回住地的路。好在我从小在团山水库边上长大,练就了一身好水性,这次抢救不费什么力,也没有患上什么病。
然而,从这天起,我再也听不到尔车银铃般的声音,看不见她蝴蝶般闪来闪去收拾房间的身影,代之以一位年约半百的摩梭老阿妈。老人家一袭黑头帕、黑上衣、白长裙,个子和五官都与曹尔车相差无几,脸上总含着感激的笑意,却屡屢欲言又止。我觉得老人家很像曹尔车,只是比曹尔车更显慈祥,便向她打听起曹尔车的近况。她神秘兮兮地说:“尔车是我女儿。这两天有急事出门去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我也说不清。只是,临走时一次次嘱附我照顾好你,不能让你受一点委屈。”
反正,天公不作美,阴雨天也闲来无事,我就问起老阿妈泸沽湖都有什么传说?老阿妈端过来一张小四方椅在我旁边坐下,然后点上烟锅吞云吐雾说:我女儿已经告诉过我,你是来搜集我们摩梭人的古谱的。我就先给你讲讲泸沽湖吧。这个湖在摩梭话中叫“喇套恨”。“喇套”是地名,指我们对面的盐源,“恨”是湖、或者海。它一半在盐源,一半在宁蒗,湖边居住的都是纳日人,但我们这边被外人叫摩梭,那边叫蒙古。其实,都是一个妈生的两个娃儿,别管人家叫啥子!它的来历,自己也是听老一辈人摆的:干木山西边古时是一个坝子,里边有许多村子。有一年大旱,人们无法种庄稼,就有一个放羊人去山上找水。他找啊找啊,最后在干木山半腰发现一条大鱼堵住了水源出水口。他乍个拉也拉不动它,就高高兴兴地回村里找人帮忙,还拉去一头水牛。到了出水口,他们连人带水牛一起使劲,就把那条大鱼拖了出来,一大股清水也随着喷出直往山下流。不一会儿,水把整个坝子淹得没了,所有人也都被淹死了,只有落水村一对母女在喂猪时见家中突然灌入大水并猛涨,就一下子跳上喂猪槽逃走得救。从这以后,这个坝子成了湖,母女俩就在湖边的落水村和赶马帮的人走婚,养儿育女,由女人当家作主,朝拜干木女神,猪食槽也成了猪槽船。
老阿妈讲的这个传说,让我听得如迷如痴,对我这一段时间所受的损失作了很大的弥补。
一周过后,雨停路通,客运站严守信用,把公共车开到了落水村,让我返回的时刻终于来到。早晨九点,吃过老阿妈给做的早饭,收拾好行装,我就要出门登车,但老阿妈一次又一次劝我别着急,她自己却朝门外看了又看。而我,伫立在雨后初晴的天宇下怅然若失。这次考察虽然不太理想,但仍有所收获,我也就不断自慰道:今且暂别,待来日再显身手。我毕竟发现了许多收集的线索。只是我对滞留半个月的落水村心生眷恋,不忍轻易离去。云雀的鸣叫从云层深处传来,山间马帮的铃声更叮咚作响,好像也与我难分难舍。
“叮——叮——”公共车司机再次催促我上路,却听得一阵熟悉的歌声从云天之外飘来:“阿哈巴拉莫达命,巴拉雅哈雅利利——”。这是谁在歌唱?接着,歌声中浮现出一个身穿摩梭服装的少女。这又是谁的倩影?定睛看去,她的背景是隐约可见的干木山,她的脚下是平缓如镜的水面。在她即将抵达湖岸时,我终于看清这个身材修长,头顶盘黑发辫,流苏如乌云,双眼似明月,秀鼻高巧,双唇红杏,以及黑绒金边上衣,红霞腰带,白云长裙的少女就是曹尔车!这简直就是一幅干木女神下凡图。
面对这个美女的降临,我已近不知今日何日,只会大喊一声:“尔车——”。听到喊声,尔车嫣然一笑,把手中的绿竹篙往湖边的水藻丛一点,就像撑竿运动员一样飞身岸上,含情脉脉地走到我的面前回了一声:“老师,我来晚了。”我吞吞吐吐地问她:“好几天没见,还真是想你。”她说:“我也是,还以为赶不上送别,再也见不到您了呢。”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她的回答是:“天晴了,路通了,您就该走了,更何况我有阿妈通风又报信。”一听,我的鼻子一酸,好象被针剌了一下:“我还会回来的……”她苦笑道:“都这么说,但我们地方又远又穷,都是一去不再回来。哪见过从干木山上飞走的云彩还有回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背过身去,从黑绒金边上衣斜襟中,掏出一个红布包递给我,然后捂着双眼飞也似地朝刚才上岸的地方跑去,只留下一串“嚓嚓嚓嚓”的响声,不知道是踩沙声还是啜泣声。我目送着她离去,只见她摄裙跳上猪槽船,拿起绿竹篙往水中一点,便消失在雾烟中,只有《阿哈巴拉》的曲调又一次响起,并余音袅袅,久久缭绕在我的心头。
……
看见了大海,
不要忘了小溪。
……
“滴滴——滴滴——”,这是司机最后一次催促我上路了。
我迅速登上汽车按座位号坐定,然后一层层打开红布包。一看,原来内中所包的是此前我送她的那个笔记本,只是多了一张写满汉字的信纸。而且,这竟是写给我的:
“老师,听阿妈说,您明天就要回去,让我好不忍心。半个月前,您来到落水村大队部入住搞考察,我被分配来照顾您,并记住了一个领导的提醒,朋友来了有美酒,要用各种办法稳住您。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不让您接触群众。一见您年纪轻轻,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手里提着录音机,就误以为又来了一个文化骗子,也就不声不响地按领导的意思管好您的饮食起居,却不让你接触群众。因为有人在接受过我们的招待、了解过我们习俗后,回内地乱写文章和出书,不顾事实,说我们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社会,把我们弄得昏头土脸,那些在外边工作的人更是抬不起头来,好象我们是一群原始社会的野蛮人。
这样,我从第二天起不时与你闲谈聊天,坚持提前了解您的行程,再让弟弟妹妹们提前去告诉您要去的村寨,让人们回绝您的访问,使你四处扑空。
一周前的那个大雨天,您一大早悄悄去皮匠街打电话让我吃了一惊,也悄悄就跟随您当‘尾巴’,而这在我们摩梭人中是很可耻的。只有在目睹了您返回路上经过开基桥时跳入洪水救人,并在上岸后俏俏走开的一幕后,我才被您所感动。您知道吗?那个被您救起的女孩就是我的亲妹妹,初二学生,是改而由她去皮匠街盯稍您,才遇上开基桥倒塌掉入水中的。我很后悔当初为了所谓的‘民族利益’,耽误了你近十天的考察,又险些送了妹妹的命。现在,我彻底改变了对您的看法,认识到您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是我们摩梭人最真诚的朋友,是为了保护我们的文化才来到落水村的。目前,妹妹惊吓成疾后还在治疗之中,里格岛离落水村又要乘船往返十里路,今天也就没能带她前来感谢与送别您。万望原谅。但是,我们是懂得感恩的民族,我们全家已经把您深深铭记心中,永不相忘。
为了赎罪,也是出于感恩,这些天,我只好请阿妈接替我照顾您,并保密我的出行后,前去记录您曾想收集的民歌、故事、传说,好让您毫无遗憾地离开这片土地。
请收下吧,我所记录的一切都在这个本子上,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我会让妹妹在康复后立即给您写信,也会宁可自己不再参加高考,也让她好好学习回报您。只希望您也记住这里的一切。再见了,老师。”
读过这封信,我开始在泪眼朦胧中翻动笔记本中的每一个页面。只见内中从头到尾记满了摩梭民间文学作品,而且这些页面边缘还留有烟火味、汗水渍、尘垢痕,可知它们绝非得自一人、一时、一地。在这一周里,她为赶上我返回的时点,一定走访了许多村寨,围坐了许多火塘,采访了许多歌手、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委屈。那些老人的诉说、青年人的吟唱,都在这些文字背后依稀可闻,那些鸡鸣狗吠、火塘红焰、松明炽光,都一幅幅闪过我的面前。我捧着的该是一颗多么美丽的心灵啊!我一下觉得它沉重如山,心潮决堤,满腔尽是对这半个月采风生活及曹尔车、干木山、泸沽湖的感动与怀恋。尤其是宛若干木女神般的曹尔车的美丽、善良,纯洁、自信,以及勇于捍卫本民族文化尊严的骨气与底气,都强烈地感染了我。
公共车盘旋到狗钻洞,善良的司机停下车,建议大家下车与干木山、泸沽湖告别。我收起手中的笔记本也下了车,在行将回到北京前,最后一次回望蓝天白云与树尖绿荫间的干木山、泸沽湖行大礼,耳旁却依旧传来曹尔车唱的《阿哈巴拉》:
阿哈巴拉莫过命
巴拉雅哈雅利。
看见了大海,
不要忘了小溪
阿哈巴拉莫达命,
巴拉雅哈雅利利。
作者简介:
白庚胜,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理事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党组书记,国际纳西学学会会长,国际萨满学会副主席,中国文联主席团委员、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党组成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长。
责任编辑:曼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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