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风采

让我变成一只小鸟吧(外二题)



常星儿


1


左摆右摆,从护甸小屋到村小学的这段路不长不短,整好六里。

怎样走这段路,李多多有自己的主张。

大体上讲,李多多把它分为三截。第一截是从护甸小屋到那片三春柳,第二截是从那片三春柳到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第三截是从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到村小学。每截二里,那片三春柳和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给分得清楚明白。

三截路程,李多多走每截都有不同的形式。早晨上学,小狗二毛会例行公事地跟在李多多身后,而走到那片三春柳后,它必须打道回府;接下来是李多多一个人前行,慧秀正在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下盼望着他的到来;与同桌慧秀相聚,然后和她一起走向村小学。一路总有金花鼠、野兔和小鸟相伴。同样,那片三春柳也是二毛迎候放学归来的李多多的站点儿,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也就成了他和慧秀每晚分手的地方。

把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作为界标并不难,慧秀欣然接受李多多的想法;而要把那片三春柳确定为界标却让李多多费了很多周折。

来到甸子上,由于批评少了,现在的二毛有些任性。经过反复劝导,一个月之后,二毛才勉强接受李多多的观点,每天接送李多多就以那片三春柳为界。

在自己前行的那截路上,李多多可以唱歌、可以背课文、可以想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也可以想象自己变成小鸟的情景……当然,李多多的脚步变得异常欢快,因为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或者那片三春柳就在前面,慧秀或者二毛在那里等着自己。从那里与慧秀一起走向村小学或者与二毛一起走回护甸小屋,李多多的心情都是那么欢快。


2


从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开始,野花越来越多,越来越鲜艳,红的一片,黄的一片,蓝的一片……它们开过那片三春柳,一直开到护甸小屋。而跟爷爷刚刚住进护甸小屋的时候,甸子上还是一片枯黄。

这个时候,王寒露来甸子更勤了。

王寒露算得上这一带的土财主。他有轿车,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县城里有楼房,连苦艾甸都被他承包着,可就是没有孩子。每当酒喝多了,王寒露就一边抹眼泪一边说“老天爷啊,什么都给我了,怎么不给我孩子!就是给我小狗一样大的孩子也行啊!可李大麦却有那么好的孩子”。李大麦是李多多爸爸,和王寒露是初中同学。让爷爷看护甸子,王寒露有他自己的说法。王寒露跟人这样说:“老同学在外打工,让老爷子挣点钱,我是不想苦了多多!”让李多多当干儿子是王寒露多年的心愿。“叫我一声干爹,我给你摘天上的星星!”王寒露不惜用这样的条件诱导李多多就范,而李多多从没叫过一声。

爸爸妈妈在南方的一座城市打工,两个春节没有回来了。李多多想念他俩。

而怎样见到爸爸妈妈,李多多有自己的办法。

“我要变成小鸟!”在走过那片三春柳的时候,李多多把自己的办法说给了一片野花。

南方的那座城市很远,路又难走,而变成小鸟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变成小鸟是自己的事情,除了那片野花,李多多不想让别人知道,二毛也不例外。可最终李多多还是把这个秘密说给了二毛。

此时的二毛正全力以赴对付爷爷给它的那块肉骨头。

“我要变成小鸟……”李多多压低声音对二毛说。

二毛抬头看了李多多一眼,又低下头对付那块肉骨头。这让李多多很生气。可是,李多多原谅了它。二毛还小啊!

不能说给爷爷,不能说给慧秀;说给二毛它又不能理解,所以,把那个秘密说给那片野花之后,就在那片三春柳与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之间,李多多变成小鸟。


3


早晨,跟爷爷说过“晚上见”之后,李多多跑向那片三春柳,去村里上学。

听到“晚上见”三个字,像得到令箭一样,二毛马上跳起,跟在李多多身后。

一路小跑,有些时候,越过那片三春柳二毛还不想收脚。

要是在村里,李多多会严厉批评它。而现在,李多多不会那样对待二毛。待在甸子上,所见的只有蒿草,连野兔和小鸟都远远地躲避它,二毛不跟我亲近跟谁亲近呢?李多多这样想。

拦住二毛,李多多劝它回去陪爷爷看护甸子。

二毛看着李多多,两眼泪汪汪的。

“回家吧。我去上学。慧秀在前边等着我呢!”李多多拍了拍二毛的脑袋,“晚上见!”

说完,李多多跑开了。

跑了一阵,李多多回头没有看见二毛,而护甸小屋却站在那里。又跑了一阵回头看,还是没有看见二毛;只是站在那里的护甸小屋变矮变小了;再跑一阵回头看,依然没有看见二毛。不过,李多多知道,藏在三春柳里的二毛在一直看着自己。背上贴着二毛的目光行进,李多多觉得心里暖呼呼的。


4


尽管前面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鲜艳的野花,可李多多还是把慧秀拦在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下,不让她多送半步。

告别慧秀,李多多朝那片三春柳走去。李多多要挺直腰杆儿走,多大的风都要挺直腰杆儿走,因为他知道慧秀在后面瞅着自己。

苦艾甸上的风大,又没有阻拦,所以,要挺直腰杆儿走总是很困难。不过,多大的困难都要挺直腰杆儿走。

当确定已经走出慧秀的视野,李多多才会弓下腰随便走走或者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金花鼠也许会看到这个情景,刺猬、野兔和小鸟也许会看到这个情景……所有的野花都可能看到这个情景,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慧秀没有看到。这样弓下腰随便走一阵或者稍事休息之后,再走一会儿就到那片三春柳了。这时,李多多又会重新挺直腰杆儿。而且,他要把脚步迈得更加欢快,因为二毛等在那里呢!让二毛看出自己累了,它会难过的。

挺直腰杆儿走,从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到那片三春柳,又从那片三春柳到护甸小屋,多大的风李多多都要挺直腰杆儿走。


5


爸爸妈妈干活的南方那座城市总是温暖的,而我们这里的冰雪却这样大!现在,虽然从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到护甸小屋一直盛开着野花,可李多多还是觉得太阳偏爱着南方的每一座城市而慢待苦艾甸。可想到爸爸妈妈在那里干活,李多多就不再抱怨太阳的不公。

李多多知道,爸爸妈妈干活的那座城市离他们村太远,离护甸小屋也太远,路又难走。从他们村往南走,从护甸小屋也要往南走。而要走多远走多长时间,李多多就说不清楚了,因为连太阳都偏爱的城市是不容易找到的。

还是变成小鸟好,小鸟去什么地方都是轻而易举。

这样,走在那片三春柳和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之间,李多多就变成了小鸟。

一展双翅,只用须臾时间李多多就飞到爸爸妈妈干活的那座城市。

见到爸爸妈妈,李多多变回小孩。

看着李多多,爸爸哭了,妈妈哭了,抱住李多多不肯撒手,都想留住李多多。

“看你俩一眼就行了。” 李多多给爸爸妈妈擦去泪水,“我留在这里,谁照看爷爷呢?再说,二毛也不会同意我这样做。”

然后,李多多又变成小鸟,飞回苦艾甸,飞回护甸小屋。爸爸妈妈怎么哭也不行,因为爷爷和二毛在家里等着,李多多必须变成小鸟飞回来。


6


如同李多多想象的一样,南方那座城市里的小鸟很多。

它们在喜迎八方来客的同时,也期待着李多多的光临。

这样,往往是李多多还没与爸爸妈妈相聚就受到那里小鸟的欢迎。

“你好!”

刚刚飞进那座城市,李多多正站在一棵树上辨认方向,他惊奇地发现这棵树忽然开满了花朵,而且,满树的花朵都在说话。

“你好!”

那不是花朵,而是一树的小鸟!

一声“你好”是一树的小鸟给李多多的问候。

“你原本是一个小男孩,叫李多多。”一只水红色的小鸟站在李多多的对面说,“你刚刚变成小鸟。不过,这没关系,我们喜欢你,这座城市所有的小鸟都喜欢你!”

然后,那只水红色的小鸟说出了李多多的一切。包括他怎样在村里和慧秀一起唱歌、怎样走那段路上学、怎样写作业……甚至怎样和二毛做游戏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李多多看着它们,惊叹它们洞悉一切能力的同时,也惊叹它们五颜六色的装束。

要是它们能去苦艾甸,落在那片三春柳上,落在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上,那么,那片三春柳、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上就会一片鲜红、一片湛蓝、一片橙黄……与那些野花相呼应,慧秀和爷爷看了该多么惊喜啊!

“适当的时候,我们会去苦艾甸的!”一树的小鸟似乎看到了李多多的心里。

李多多不知道什么是“适当的时候”,可那一树的小鸟毕竟有去苦艾甸的想法,所以,李多多就和它们成为朋友了。

当然,所做的这些事情都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李多多必须尽快变回来。要不,从那片三春柳蹿出来的二毛或者等在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下的慧秀该多么失望啊!


7


要变成小鸟,李多多无论如何也不愿让爷爷知道,而变成小狗则是另外一回事。变成小狗可以像二毛一样整天跟在爷爷的身后,给爷爷解闷儿,帮爷爷做事。尽管这样,李多多还是要变成小鸟。他不想变成小狗,二毛再好,李多多也不想变成小狗。去南方的路远,又十分难走,只有翅膀才能解决问题。所以,李多多要变成小鸟。变成小鸟可以轻而易举地去南方的那座城市看望爸爸妈妈,可以轻而易举地去做很多很多事情,可以轻而易举地寻找很多很多朋友……

蓝天是家,白云做伴,风一样地飞翔。李多多享受着变成小鸟的快乐。

可是,我飞走了,爷爷会多么难过啊!李多多想象着飞走的情景。

“多多,你到哪里去了?”爷爷一边寻找一边大喊。

“别找了,李多多已经变成小鸟飞走了!”二毛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爷爷。

“多多怎么能变成小鸟呢?”爷爷不满地看了二毛一眼,“多多长了翅膀还是我孙子吗?”

“不管怎么说,反正李多多已经变成小鸟飞走了!”二毛的声音变得很小。

“二毛,我是不会相信你的!”爷爷对二毛发火了,“你再说谎就别想得到肉骨头!”

“我没有说谎,事实就是这样。”二毛感到委屈,为自己辩解,“李多多能变成小鸟。现在他真的已经变成小鸟飞走了……”

天黑了下来,还是没有找到李多多,爷爷急得哭了起来。

“多多,你变成小鸟飞走了!”爷爷不断地擦着泪水,“爷爷该多么想你啊!”

李多多不忍心让爷爷再哭下去,就变回原来的样子,忽然站在爷爷面前。

“多多,你去哪里了?”爷爷抹着眼泪问李多多。

“我哪里也没去。”李多多这样回答爷爷,“我一直都在爷爷的身边。”

“二毛说你变成小鸟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说着,爷爷狠狠地看了二毛一眼。

二毛不想当着李多多的面把事情的真相揭穿,就赶紧低下头走开了。


8


如果寒露叔给了看护甸子的工钱,买两张车票也可以去南方的那座城市看望爸爸妈妈。李多多想。一张给爷爷,一张给二毛,自己则一路飞在他(它)俩的前面。

爷爷的那张车票自然要攥在爷爷的手里,二毛的那张则给它挂在脖子下面。

爷爷走在前头,脖子上挂着车票的二毛跟在后面,一同走向车站。变成小鸟的李多多飞在前面带路。

“我们这是去哪里啊?”二毛问爷爷。

“去南方的那座城市呗!”爷爷看了二毛一眼。

“去南方的那座城市干什么呢?”二毛又问。

“去看望爸爸妈妈啊!”爷爷不高兴了。

“哦,我想起来了!您对我说过多少遍了。”二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已经两年没有看到爸爸妈妈了!”

爷爷的脚步欢快,二毛的脚步也欢快。

在李多多的带领下,爷爷和二毛都欢快地走着。

可是,走着走着,爷爷站住了,二毛也站住了。

“这样走不对吧?”二毛首先对李多多提出质疑。

二毛认为李多多带领它和爷爷是在往东走、往西走或者是在往北走,就是没有往南走。

“这样走肯定不对!”爷爷看过四周之后,又看了看手里攥着的车票,坚决支持二毛的观点。

爷爷和二毛的想法是,即使是连接南方的车站,也在南面。

李多多没跟爷爷和二毛做任何解释。

别说车站,就是去南方也不一定每一步都要往南走。李多多深知这一点,前面有水洼要绕过去,前面有大山要绕过去,前面有大楼要绕过去……绕行的脚步还能朝南吗?所以,去南方不一定每一步都要往南走。

变成小鸟,李多多去过爸爸妈妈干活的那座城市,不止一次去过,所以,他在前面带路不会出现方向性的错误。

那样站了一会儿,爷爷和二毛又跟了上来。他(它)俩最终相信了李多多的能力。

李多多乐了。他说爷爷和二毛,那是因为你俩不能变成小鸟啊!


9


从护甸小屋开始,野花次第谢去,一直到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下,一片也没有留下。紧接着,那片三春柳开始变黄,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开始落叶。

这时,王寒露再次来到甸子上。

再次来到甸子上的王寒露对爷爷不太友好。

二毛因此生气了。就在王寒露不太友好地跟爷爷说话的时候,二毛冲了上去,冲王寒露大叫起来。

小小的二毛竟是如此勇敢!

王寒露照正在冲他大叫的二毛飞起一脚。

二毛一跳躲开,还是冲王寒露大叫。

李多多急忙跑上去,抱起二毛跑开。

寒露叔,你为什么使狠啊?二毛只是生气对你喊了几声,你为什么要踢它?二毛还小啊!它还什么都不懂!它虽然知道那片三春柳是送我的终点,知道那是迎候我的地方,也知道把目光贴在我的背上……可它却把我变成小鸟的事情告诉给爷爷……它还小,它还什么都不懂啊!它那样孤单,连野兔和小鸟都远远躲避它。寒露叔,你为什么要踢它!抱着二毛,躲在护甸小屋后面的李多多这样想。

从那以来,李多多始终为受了委屈的二毛难过。


10


也许是因为哪片草被人割了,也许是因为哪片草被牲口踩了,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秋后结账的时候,王寒露没有付给爷爷工钱,而让爷爷继续留在小屋看护甸子。

那个冬天,大雪过早地覆盖了苦艾甸。可是,从护甸小屋到村小学,六里长的那段路很快就让李多多踩开了。远远看去,它像一条小溪,一条白色岸黑色水的小溪。

白茫茫的苦艾甸上,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更加显眼,那片三春柳更加显眼,那座护甸小屋更加显眼。

每天每天,放学的时候,在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下告别慧秀,李多多朝那片三春柳走去。李多多总是挺直腰杆儿走,因为他知道慧秀在后面瞅着自己。

大北风,又没有阻拦,所以,要挺直腰杆儿走总是很困难。不过,多大的困难都要挺直腰杆儿走。李多多这样要求自己。

当确定已经走出慧秀的视野,李多多才会弓下腰随便走,最后,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会儿。

那些野花要等来年春天才能开放,金花鼠和刺猬已经躲进地下室睡觉,只有野兔和小鸟会看到这个情景。这就好,反正慧秀没有看到。这样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一阵就到那片三春柳与二毛会面了。

今天的北风好像比往天更大。

在那紧紧簇拥在一起的十一棵高大的香椿树下告别慧秀,挺直腰杆儿走了一会儿,刚想找个地方坐下休息,李多多觉得身后有人。

王寒露!

王寒露走过来,蹲下身,把李多多背在背上。

白色岸黑色水的小溪里,王寒露走不习惯,一路东倒西歪。

背着李多多,东倒西歪的王寒露说话了。王寒露告诉李多多,他这是去给爷爷送看护甸子的工钱,并要把爷爷和李多多接回村里住,让爷爷和李多多带上二毛去南方的那座城市看望爸爸妈妈。

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寒露的肩膀一耸一耸,好像哭了。

给爷爷送看护甸子钱是高兴的事情,让爷爷我俩和二毛回村里住是高兴的事情,让爷爷和我带上二毛去南方的那座城市看望爸爸妈妈也是高兴的事情……说这些高兴的事情,寒露叔为什么要哭呢?是因为踢二毛一脚他难过了吗?李多多猜测着王寒露为什么要哭。

“叫我一声干爹吧。”又走了一会儿,耸动着肩膀,王寒露忽然对李多多说,“多多,叫我一声干爹吧!”

除了踢二毛一脚,是因为我从没叫过他干爹,寒露叔就哭了吗?李多多想。

“叫我一声干爹吧!”王寒露的肩膀耸动得更加剧烈。

为什么要叫你一声干爹呢?李多多依然没有吱声,而是伸出腿,踢了王寒露一脚。

金花鼠和刺猬都在地下睡觉;野兔和小鸟,你们看见我惩罚寒露叔了吧?李多多得意地看了看四周。

“叫我一声干爹吧!”王寒露不知道屁股已经受罚,还在恳求李多多。

李多多又把一条腿伸出去,可他却悄悄地收回来,没有再踢王寒露。一脚就够了!寒露叔也只是踢了二毛一脚。

那片三春柳渐渐出现在眼前。

李多多想,跑过来的二毛会笑咧嘴巴,因为二毛一定知道我已经为它讨回了公道。



暖  春


1


这是“八百里瀚海”,一片白茫茫的坨子。

坨子坡脊是白沙,然而,坨坑里却长满蒿草,而且茂盛,捋一把那些蒿草就好像满手是油。走进“八百里瀚海”,说不定哪个坨坑就有一群马或者一群牛羊。这些马牛羊让坨子里的人富裕着呢!

相柏叔以往坨子外赶马牛羊为生,俗称“牲口贩子”。名难听,可钱不少挣。往返一趟十来天,弄好了,一趟就能赚两三千元。

春末,正是往坨子外赶牛马的好时候。地种完了,有些人家就把累乏的牛马卖掉。

这年春天,相柏叔已经赶了三趟马。

可上趟赔了。

上趟相柏叔赶七匹马,可还没赶出十几里就少了一匹。一看,是链绳被搳断,那匹马擅自跑掉了。相柏叔返回村里找到卖主。卖主哈哈大笑,说:“相柏,你也是老把式了!连我们坨子里的这个习俗都不知道,你还想当牲口贩子?”

卖主说的那个习俗,是买主没经管好买来的牲口,牲口跑回家,那跑回家的牲口就归为卖主了。

一拍大腿,相柏叔认了。

上趟损失,这趟一定赚回来!相柏叔给自己下了狠话。

看好牛行,相柏叔这趟赶牛。


2


相柏叔在一个村子很快买下八头牛。正在相柏叔要赶牛走出坨子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来找他。

“大兄弟,你还买牛吗?”中年妇女对相柏叔说,“我家有头牛,你买下吧。”

中年妇女说了多少遍“你买下吧”,而且诚恳,可相柏叔一直没有吱声。一是八头牛够赶了,二是相柏叔兜里已经没有足够的钱再买第九头牛。

“大兄弟,你买下吧!”中年妇女又说。

“那……我就再操一份心。”最后,相柏叔狠狠地说。

“好兄弟!”中年妇女十分感激。

“把牛赶来吧。”相柏叔说。

“大兄弟,你还得等一等……”中年妇女说,“我家还有两块地没种,我快种……你等一等。”

“不行啊,晚一天也许就赶不上行情了。”相柏叔说,“那样的话,说不定连这几头也跟着白赶。”

“大兄弟,你就行行好……我实在是等钱用。”中年妇女说,“可那两块地还没种,不种不行……你等一等。”

相柏叔没有吱声。

“大兄弟……”中年妇女用祈求的目光看着相柏叔,“你等一等。”

“好!我成全你!”相柏叔说,“可牛的价钱……”

“价钱好说。”中年妇女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连连说,“价钱好说,你看着给。”


3


来往于坨子之间已有四五年,可忙着生意,相柏叔一直没有仔细地看过坨子。再说,相柏叔也没有这个心情。

趁着等牛,相柏叔决定去坨子里看看。

村外就是坨子。

一条小路没伸出多远,就被坨子扯断了。这“八百里瀚海”是坨子的世界!一座座沙坨子成群地朝远处涌去,又成群地涌回来。它们都像蒙着雪,白茫茫一片。要是只看它们,真让人感到此时正是冬天。可一丛丛黄柳告诉你,一簇簇欧李棵子告诉你,一片片白茅草告诉你,还有那红嘴雀的切切啼鸣告诉你……这确实是春天。

相柏叔走上坨脊,看见坨坑里有两个人在种地。一个大人,一个少年。

大人是昨天找相柏叔卖牛的那个中年妇女。

已近晌午,坨坑里往上升着热气。

一头牛拉犁。

少年扶犁,中年妇女点种。

两个人的腰都猫得很低,脚步也都沉重。

不用说,那头牛就是中年妇女要卖的牛了。

相柏叔开始审视这头牛。从牲口贩子的角度看,它的确是头好牛。黑缎子似的皮毛上像被谁搓上了无数雪花儿,短粗的脖颈、柱子似的腿杆、竭力前伸的犄角……把相柏叔看呆了。贩了这些年牲口,相柏叔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好牛!它是坨子里少见的花斑牛!

看得出,那头牛是累了,可它还是煞着腰,把头几乎顶着地拉、把头顶着地拉……

中年妇女不说话,少年也不说话。

坨坑里静得有些压抑。

种完一条垄,少年叫住牛,说话了:

“妈,咱不卖。咱就这一头牛啊!”

中年妇女没吱声。

“妈,卖了它,”少年接着说,“秋天拉庄稼、来年种地、平时拉土垫圈……咋办?”

中年妇女还是没吱声。

“妈,你想过吗?”少年看着中年妇女。

“别说了!”

“妈!”少年一直看着中年妇女。

“你怕累?你……你是妈的儿子吗?”中年妇女脸色变青,“我问你,你怕累吗?”

“妈……”少年把脸扭向别处。

“有妈呢……是妈对不住你。”中年妇女背过脸去,“孩子,你爸躺在炕上,胸疼得厉害;还有你,也有半个月没上学了吧?”

“妈,你别说这些……”少年的声音很低。

“卖了牛,明天就去城里。”中年妇女说,“去给你爸治病,你拿上钱上学。”

“妈……”少年的声音更低了。

坨坑里又归于沉寂。

少年抚摸着牛背。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慢慢转过身,看坨子。

少年看到了坨脊上的相柏叔。

“大叔——你就是贩牛的大叔吧?”少年问。

相柏叔没有吱声。

“大叔……”少年说。

相柏叔看着少年。

少年依然抚摸着牛的脊背。

“大叔,你走吧!”少年说,“这牛……我们不卖!”


4


少年说不卖这头牛,可还是卖了。

种完最后一条垄,中年妇女急忙把牛给相柏叔送来。

付了钱,相柏叔把花斑牛同八头牛链在一起,然后上路。相柏叔想快点儿离开这个村子。

相柏叔不知道,他已经走出很远,那个少年还趴在坨脊后面看着,看相柏叔,看他家的花斑牛。

花斑牛走得很慢,也许是它刚刚犁完地累了,也许是它不愿意离开主人,也许是它不愿意走出坨子……花斑牛走得很慢。

一路上,相柏叔不时狠狠地打花斑牛。

相柏叔走得很急。他恨不得一步走出坨子。

而花斑牛连同那八头牛依然不愿快走。

相柏叔不时狠狠地打着花斑牛,还有另外的八头牛,急急地走着,太阳偏西也没停下脚步。相柏叔想,走吧,走累了,到哪里点堆火待下就不用住店了。

当走得再也不想抬脚的时候,相柏叔抬头看看四周的坨子。他叫住九条牛,决定在一个坨坑里歇脚。

其实,相柏叔并没走出多远。

成群的沙坨子让相柏叔迷路了。绕来绕去,相柏叔不时回到刚刚走过的地方,可他全然不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找来去年冬天残留的蒿草,相柏叔点着篝火。

牛卧着,眼里闪着火光。

火光中,吃过干粮,相柏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他醒来,看了一眼牛,只看了一眼,相柏叔就蒙了。花斑牛不见了!相柏叔腾地跳起,走近牛——不错,花斑牛真的不见了!

相柏叔查看一下链绳——怪自己着急,没把绳结系死。

找吧!

赶快找!

相柏叔急切地轰赶自己。他围着坨子寻找,坨上坨下地找,坨里坨外地找……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相柏叔希望它还在坨子里转,没有走回家里。

如果丢一头牛,这趟又赔了!

这时,相柏叔感到累了,浑身散了一样。他一下子坐在地上。

篝火熄灭,一根根燃过的蒿草泛着白灰。

相柏叔觉得冷,冷得打哆嗦。

不知道坐了多久,相柏叔忽地跳起,疯了一样,找来很多很多蒿草堆在一起,重新点着,烧、烧……不停地烧,可相柏叔还是觉得冷。

此时,相柏叔只是觉得冷,就是把坨子里所有蒿草全都烧掉也暖不过身子。


5


第二天,东边还没发白,相柏叔就接着寻找花斑牛。

相柏叔想,找到花斑牛就马上离开;如果没有找到,那就自认倒霉,也马上离开。他一会儿也不想待在这个坨子里。

可相柏叔还没在坨子里绕过一圈儿,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大叔——”

相柏叔停下脚步,转回身。

少年!

“大叔——你的牛!”少年紧跑着。

相柏叔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年站在篝火旁,花斑牛贴在少年身边。

那堆篝火还在燃烧。

“大叔,我来给你送牛。它半夜跑回家,我妈让我快点儿给你赶来。”少年说,“大叔,你着急了吧?”

相柏叔看着少年。

火光一闪一闪,把少年照得通红,把花斑牛照得通红,也把四周的草地照得通红。

“这头牛不愿离家呢。”少年抚摸着牛背,说。

“孩子……”相柏叔一直看着少年。

相柏叔还想再说什么却怎么也没有说出来。

“大叔……”少年想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相柏叔撇下那八头牛,绊绊磕磕地走近篝火。

篝火燃得很旺,跳跃着橘红色的火苗。

“大叔——你怎么了?”少年问。

“孩子!”过了半天,相柏叔终于说出话来,“你冷了吧,孩子?烤烤火吧……”

“大叔,我不冷。”少年说。

“快烤烤火吧,孩子。”说着,相柏叔上前拉住少年的手。

“不!”少年挣脱,说,“我要快点儿回家。妈妈等着我的话呢。”

“孩子……”相柏叔低下头,“我以为你冷……”

“我不冷!”少年说。

“哦,那就好,那就好……”相柏叔语无伦次。

“大叔,花斑牛走了一夜,累了……它可能走得慢些。”少年说,“路上,你……你别打它。”

说完,少年转过身去。

相柏叔没有吱声。

“大叔,你答应我!”少年说。

“孩子……你不冷……”相柏叔没有回答“打不打花斑牛”的问题,而还在问少年“冷不冷”。

“我不冷。”少年说。说着,少年把脸贴在花斑牛的背上,肩膀一耸一耸,半天不肯抬头。

相柏叔的眼泪再也含不住了。

“大叔,答应我!”少年又说。

“孩子,你不冷就好,不冷就好……”相柏叔依然没有回答少年,而只是重复这句话。

少年离开。

花斑牛依然站在篝火旁。

相柏叔擦一把泪水,看了一会儿花斑牛,然后轻轻拍了拍它的脊背。

花斑牛一震,便径直朝少年走去。

等太阳出来,花斑牛就能走到家了。目送花斑牛远去的背影,相柏叔想。这样想过之后,赶着那八头牛,相柏叔重新上路。



忽浪爷


1


每天傍晚,都会从瓜棚里传出琴声。

忽浪爷的琴声。

忽浪爷一手握琴杆,一手持琴弓。他半眯着眼睛,痴醉得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一切。他那握在琴杆上的手时上时下,中指和食指一揉一压,一弹一跳,有时又会停在一处颤颤地抖动半天……持弓的那只手呢,有时像是用了很大的力量,连胳膊都奓开,拉,拉——而琴弓却一动也不动。琴弓的另一端像是挂着一座山,一座谁也看不见的大山;有时腕子一抖一抖,琴弓跳来跳去……拉出的琴声呢,有时似乎是断了,可在你的想象中它确实还连着;有时,停息了半天的琴声又骤然响起,像河水淙淙淌来,像清风徐徐拂来,像暴雨猛烈袭来……

伙伴们蹲在一旁,直听得忘了回家睡觉。

“忽浪爷,教我们拉琴吧!”伙伴们恳求忽浪爷。

忽浪爷像是没听见,只是拉琴,不吱声。

“忽浪爷,教我们拉琴吧!”伙伴们又一次恳求忽浪爷。

忽浪爷依然像是没听见,依然只是拉琴,不吱声。

与同伴们相比,我似乎多出一点儿心思,总是寻找时机拉改草一个人走进忽浪爷的瓜棚听琴。

改草我俩同岁,在一个教室学习。她长得好看,学习也好。我喜欢和她在一起。

我也像伙伴们一样,恳求忽浪爷教我拉琴。

忽浪爷不回答我,只是拉琴。

拉琴的忽浪爷似乎在另外一个世界。

当我终于用一声声“教我拉琴吧”的恳求把忽浪爷从他的那个世界拉回瓜棚时,忽浪爷面无表情,看了我好一阵,又看了改草好一阵,然后小心擦了擦他的那把独弦琴,说:“你还小啊,等你长大吧!”


2


忽浪爷不是苦艾甸本地人。

至于忽浪爷来自何方、是何身世、原来从事何种职业……棚棚村没人知晓。甚至,就连他姓什么叫什么,棚棚村都没人知道。只是在忽浪爷来棚棚村不久,在一个什么会上签名时,忽浪爷草草地写下了“忽浪”两个字,从此,人们就这样一路叫下来。从忽浪哥叫到忽浪叔,又从忽浪叔叫到忽浪伯,最后叫到忽浪爷。

“忽浪”那两个字写得虽不经意,可它清秀隽永,潇洒飘逸,显露出忽浪爷的深厚学养。棚棚村小学的老师看了那两个字,都说只怕自己再练二十年也赶不上忽浪爷写的那两个字。

忽浪爷来时也就二十岁左右。

四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忽浪爷从苦艾甸深处走来。

那时,棚棚村的人们正站在村口看春。

“甸子上走来一个人呢!”有人忽然大声说。

“真是一个人!”很多人跟着说。

“挑着担子。”

“还摇着拨浪鼓。”

“讨饭的?”

“也许是逃荒的。”

“是避难的吗?”

“是老人还是孩子?”

在棚棚村人如织的目光和种种猜测中,忽浪爷走过黄土岗,走近棚棚村。

等忽浪爷走到村口,棚棚村的人们一下子愣住了——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文静英俊的年轻人!愣过一阵之后,棚棚村的长者走到忽浪爷跟前,说道:“小伙子,放下货担,留下来吧!”

“留下来吧!”棚棚村人们随着长者说。

忽浪爷看了看棚棚村的人们,又回头看了看苦艾甸,然后放下担子,点头应允。

那时,不知道忽浪爷看没看到二月奶。

可以说,忽浪爷身无分文。他给棚棚村带来的只有一条扁担、两只箩筐,再就是一个拨浪鼓和一把胡琴。

拒绝棚棚村人的安排,忽浪爷住进了村东的瓜棚。

第二天,忽浪爷就挑着货担,开始在苦艾甸上行商。


3


忽浪爷每次行商回来,在黄土岗上总会遇见一个人,那就是二月奶。

当年,二月奶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心灵手巧又善良的姑娘。

走上黄土岗,忽浪爷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起初,忽浪爷以为是岗子上的花香,可冬天里依然有那种香味,而且好像更加浓郁。

忽浪爷不知道,那香味是二月奶绣花荷包散发出来的。

后来,二月奶把这个荷包送给了忽浪爷。

忽浪爷呢,每次行商回来总是给二月奶采一束野花。

有人说,忽浪爷和二月奶相爱了。

可是,最终他俩没能走到一起。在忽浪爷来棚棚村的第五年,二月奶嫁给了比她大十多岁的棚棚村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即现在的村委会主任)。

二月奶结婚的那天,忽浪爷把自己关进瓜棚。于是,一连几天,棚棚村里始终响着忽浪爷的琴声。当忽浪爷走出瓜棚,人瘦了一圈儿,他的那把琴也变成了独弦琴。

从此,忽浪爷放下货担不再行商,成了专职护甸人。

忽浪爷去镇里转了几天,买回一把钐镰。这是他走进棚棚村以来购置的唯一家产(如果一把钐镰也算家产的话)。

扛着这把钐镰,忽浪爷整天在甸子上转悠,冬天也不例外。

忽浪爷看护甸子上的小鸟、野兔、刺猬、獾子……就连一只田鼠也不叫人动一下。当然了,不到立秋,谁也别想碰甸子上的一棵蒿草。

和甸子上所有的人一样,立秋一过,忽浪爷就开镰割草了。

忽浪爷打草在行,就连祖辈都住在苦艾甸上的人也比不过他。

正打反合,反打正合,忽浪爷都会。打草的时候,他紧抿嘴唇,微闭双眼,幸福得像在甜美的梦里。雪亮的刀片贴着地皮在他前面飞舞,有如展翅的大鸟。“刷——刷——”割草声短促有力,非常悦耳。随着这“刷刷”的响声,一片草倒下,又马上被推走,滑出一丈多远,形成一道草墙,人们叫它草趟子。草趟子像刚刚犁出的田垄,更像铺在甸子上的绸带。忽浪爷呢,每抡一下钐镰就往前挪动一步,每抡一下钐镰就往前挪动一步……于是,割去草的甸子上留下他两行深深的足迹,刀刻的一样。这是苦艾甸上最美的小路,它往前延伸、往前延伸……一直伸向甸子边沿的白云。

割完草,晒干了,人们把它捆好,运回家。之后,棚棚村里就有了一群草垛。

忽浪爷的草垛比别人家的草垛高出一截,结实,码得也好,不漏雨。经过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的风霜雨雪,它外表黑了,可第二年夏天扒开一看,里面依然鲜绿。

初冬,人们把草卖掉,可忽浪爷总是留下一垛。

雪天或来年的雨天,忽浪爷就从留下的草垛里掏出蒿草,给没有柴烧的人家送去。

改草我俩常常替忽浪爷完成这项工作。

抱着那些刚刚从垛里掏出的蒿草,我们周围弥漫着特殊的香气。我想,它是不是二月奶早年送给忽浪爷绣花荷包散发出的香气呢?


4


可以这样说,棚棚村的孩子是在草垛下长大的。

草垛戳在村里,棚棚村孩子的那份快乐也就由甸子转回到了村里。他们可以在草垛间穿梭,可以钻进草垛里歇一会儿,可以坐在草垛顶上看星星,还可以在草垛前的空场上做游戏……

草垛顶上一片静谧。坐在那里看星星,星星更大更亮了,云朵想遮都遮不住。把心里话放在星星上,把心愿放在星星上;心里话会变得银铃一样响亮,心愿会变得云朵一样轻盈。

藏猫猫似乎是棚棚村孩子永远玩不够的游戏。

夜晚,孩子分成两帮。一帮孩子在草垛前的空场上跑过一阵,然后爬上草垛,耐心十足地坐在草垛顶上,只等另外一帮孩子来捉。另外一帮孩子知道对方爬上了草垛,可草垛成群,自然很难找到爬上去的那帮玩家在哪座草垛上;找着找着,失去耐心,他们放弃寻找回家了。等得时间长了,躲在草垛顶上的那帮孩子也就忘了自己是在躲避抓捕(或者说大一点儿孩子的心思根本没在游戏上)。他们探出头来朝村里张望,开始感知大人的世界。

夜色朦胧。

月光清水一样泼洒下来,一切都是那么洁净。

四周弥漫着忽浪爷的琴声。

在这如水的月光和低沉徘徊的琴声中,孩子们看哪家的灯熄灭了、哪家的灯熄灭又点亮了、哪家窗前有人影晃动、哪家院子进人了,听哪家人在拉话、哪家的狗在叫……这时的田野里也有说话声走路声传来——孩子们看着,听着,然后就想,那里一定有更多更好玩的事情!

我和改草是草垛顶上的常客。

草垛顶上,改草我俩看星星,把心里话放在星星上、把心愿放在星星上;看同伴怎样在草垛间奔跑,看月亮怎样把同伴的影子拉长又缩短;看村里和田野上的行人……听甸子上的田鼠和狐狸走动的声音。

对于棚棚村的孩子来说,草垛永远是他们依恋难忘的,月光下的草垛如此,太阳下的草垛更是如此。

棚棚村所有的草垛都可以由孩子任意攀爬,可有一座例外,那就是忽浪爷的草垛。

仰望,是所有棚棚村的孩子对忽浪爷草垛的态度。


5


当我记事的时候,忽浪爷早已不再以看护甸子打草为生。

此时,忽浪爷重新挑起货担在苦艾甸上再次行商。

棚棚村的人们不同意忽浪爷再去当“货郎子”,说现在的日子好了,用不着再去挣那份钱;说走村串街又累又辛苦,毕竟年岁大了……忽浪爷听了一笑,没有说啥。他找出扁担、货筐和拨浪鼓,走出棚棚村,走上苦艾甸……

别看忽浪爷已经六十多岁,可他挑着货担行走如飞,我们一群孩子要跑着才能跟得上他。

忽浪爷再度行商,可每年秋天,他还是要打草码一座草垛。

这时,忽浪爷打完草已不再运回村里,而是把草垛直接码在甸子上。


6


忽浪爷每次行商回来,除了给我们带好玩的东西,当然还给二月奶带回一束野花。

有了一阵“冬冬冬”的拨浪鼓响声,又有了一阵歌声,忽浪爷就从黄土岗后面走了上来。

忽浪爷总是从黄土岗那里走回来。

我们呼喊着,跑出棚棚村去迎接忽浪爷;而二月奶则早已在黄土岗上等着那束野花了。

可是,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那年春天,改变了以往的一切。

那是一个傍晚,我们终于把外出行商的忽浪爷盼了回来。

夕阳小心细致地把金粉扬洒在忽浪爷身上,此时的忽浪爷成了红色老人。而忽浪爷自己却全然不知,他只是一面摇着拨浪鼓,一面唱着歌,走上黄土岗,朝棚棚村张望,朝我们张望……

我们跑过去,围住忽浪爷。

忽浪爷放下担子,不吱声,捋着胡子笑眯眯地看我们。像往常一样,等我们安静下来,忽浪爷从货筐里拿出送给我们的礼物。这次送给我们的礼物是小笼子。这些用去年秋天留下的草梗编成的小笼子泛着橘黄,像是涂了一层月光。它们拳头大小,小巧精致。“等长出蒿草,甸子上到处蹦着蚂蚱的时候,你们就用得上它了!”忽浪爷这样对我们说着,目光却急切地四处寻找着什么。

伙伴们接过草编笼子跑开了。

而我站着没动。

不是二月奶绣花荷包散发出的香气不让我走,留住我的是忽浪爷扁担上插着的那束冰凌花。

苦艾甸上的冰凌花开得早。可蒿草还没发芽就开放的冰凌花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现在,因为染上夕阳的光辉,忽浪爷扁担上插着的这束冰凌花就显得更加耀眼。

忽浪爷站在那里,目光依然在急切地四处寻找什么。

没有二月奶。

忽浪爷终于失望地低下了头。

第二天,忽浪爷又挑着担子走出棚棚村,走过黄土岗,走上苦艾甸。

几天后,忽浪爷回来走上黄土岗,依然没有看见二月奶。

以后的日子里,二月奶再也没有去黄土岗接忽浪爷。

忽浪爷依旧走在苦艾甸上行商。可他再也没有摇拨浪鼓,再也没有唱歌。忽浪爷走出棚棚村是悄无声息,走回棚棚村也是悄无声息;瓜棚再没有传出琴声;忽浪爷不再给我们带回草编笼子一类好玩的东西……自然,他的扁担上也再没有插过野花。

忽浪爷沉寂了。

唉,什么时候再能听到忽浪爷的琴声;再能见到忽浪爷摇着拨浪鼓,唱着歌儿,走上黄土岗,带回一束苦艾甸上的野花呢?我常常这样问改草。


7


最后一次看到忽浪爷从苦艾甸上带回野花,是我升入八塔镇中学的那年秋天。

那年秋天,放学后我一直帮改草家收割庄稼。一年前,改草爸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改草和她妈两个人。

一秋的每晚收割,真的挺累人。

那天,装完最后一车庄稼,看着夕阳下空旷的田野,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些感伤。

改草我俩爬上车,我一摇鞭子,装满庄稼的小毛驴车走动了。

坐在车上,看着远处的一朵白云,改草一动不动。她那凝神的样子,似乎是把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朵白云上。我呢,则轻轻地摇晃鞭子,时而看看前面的小路,时而看看空旷的田野……

旷野一片寂静,只有小毛驴的蹄声。

“改草,你说一句话吧!”我对改草说。

改草没有吱声。

“改草,你说一句话吧!”我又说。

看着那朵白云,改草还是没有吱声。

沉寂。

“哎——”

过了很长时间,改草忽然唱了起来!

我一震。

我从没听过改草的歌声。

改草唱的是苦艾甸上流传的一首民歌。歌中叙述一个年轻骑手远走天涯寻找亲人的故事。歌声不大,好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可它的确是改草唱的。歌声带着淡淡的感伤和忧愁,有穿透一切的力量。

歌声远去,传到苦艾甸的边沿儿,可它马上又折了回来,随着夕阳的余晖落在我的四周。

我仔细地听着,心在颤抖。

夕阳下,我拿起一朵小花——一朵刚刚从田埂上采来的小花——插在改草的头上。

改草似乎没有察觉,依然唱着。

小毛驴车怎么走进村子的?怎么走进改草家院子的?我是怎样卸完庄稼的?我不知道。

离开改草家,我走上黄土岗。

黄土岗上,我看见了忽浪爷。

忽浪爷坐在那里,看着棚棚村,一动不动。横在他面前的扁担上插着一束野菊花。

“忽浪爷!”我还一直激动着,“我听到改草的歌声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改草的歌声!”

忽浪爷没有吱声。

“忽浪爷,你听我说……”我喊了起来,“我第一次听到改草的歌声!”

忽浪爷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喊声。

“忽浪爷!”我接着大喊。

忽浪爷沉寂着。

这是怎么了?忽浪爷这是怎么了?我害怕了。

忽浪爷还是没有吱声。

“你听……北杉你听!”过了半天,忽浪爷看着远处,忽然对我说。

我不知道忽浪爷叫我听什么。

“你听……”忽浪爷的声音很低,“北杉你听!”

我隐约听到从村子里传来的哭声。

从路过黄土岗人们的谈话中,我知道,是二月奶去世了。

此时,忽浪爷的两颊已满是泪水。

忽浪爷扁担上的那束野菊花在晚风中摇曳。

天黑了下来。

忽浪爷从扁担上拔下那束野菊花插在路旁。

“北杉,二月奶明天路过这里,她会拾起这束野菊花。那样,二月奶会走得高兴。”忽浪爷说。


8


二月奶出殡后的第三天,忽浪爷扛着钐镰,走出棚棚村。

像往年一样,忽浪爷要在苦艾甸上戳起一座草垛。

扛着钐镰,忽浪爷的脚步有些沉重。来到甸子上,忽浪爷在一片茂盛的蒿草前蹲下。忽浪爷像是累了,他要休息一会儿,积攒些力量。

果然,当忽浪爷站起身抡起钐镰时,他陡然来了力量,来了精神,钐镰叫他抡得呼呼生风。

忽浪爷走进甸子的第十天,人们看到苦艾甸上戳起了一座草垛。

那草垛高大巍然,金黄灿烂。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冬天过去春天就回来了;然后又是夏天、秋天……忽浪爷那座草垛必将经受四季的风霜雨雪。

可它依旧会高大巍然,金黄灿烂。

码完那座草垛,忽浪爷回到棚棚村的瓜棚。

棚棚村一直弥漫着忽浪爷的琴声。

几天后,忽浪爷将那把陪伴他五十多年的独弦琴送给我。在一个黑夜,忽浪爷悄然离开,没与任何人告别。同时,忽浪爷把货担子、拨浪鼓和那把钐镰都留给了棚棚村。忽浪爷把它们挂在瓜棚的山墙上。

历经四十年,那座瓜棚依旧坚固挺拔。

留下四十年前带到棚棚村的一切,忽浪爷带走的,可能只有四十年前二月奶送给他的那个绣花荷包。


9


忽浪爷走了,也许明天回来,也许后天回来,也许……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他的琴声却留在苦艾甸上,他的草垛也留在苦艾甸上。

那是一座不同一般的草垛。弥漫在琴声里,它高大巍然,历尽春夏秋冬与风霜雨雪也依然金黄灿烂,有如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



作者简介:


常星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祖籍山东德州,1959年生于辽宁。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中短篇小说、童话五百余篇,出版著作五十余部。代表性作品有小说集《回望沙原》《金色麦田》、长篇小说《走向棕榈树》、长篇童话《吹口琴的小野兔阿洛兹》、童话集《小田鼠哇克》等。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作品曾获辽宁优秀儿童文学奖、文化部蒲公英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金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五十多种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老  白

二审编辑:王  芳

终审编辑: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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