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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散文

王 琳[大 庆]:石化一小的五个瞬间



1979年的一天,我上了小学一年级:石化一小一年一班。

背乘法口诀表的时候,我开始明白我是数学低能儿。任何数字的排列组合都让我精神恍惚,神游八方。数学老师在过筛子,同学们排着长队,一个一个背诵给她听。

冬天天黑得早,教室里点着橘黄色的灯泡。老师的身影投在黑板上。我祈祷前面的同学背得慢一点,到了放学的时间老师就把我们放了,我就得救了。

老师根本没打算按时放学。她让背下来的回家,没背下来的回座位上接着背诵。轮到我了。我背到三三得三就卡壳了。我呆呆地看着数学老师,等着她的宣判。她温和地说:“回座位接着背吧。”

教室里被留下七个同学。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家的。那个年月没有人贩子,上一年级的小孩都自己回家。

一年级下学期,九个班级分出一个新的班级,一年十班。我在一年十班。班主任是从前一班的语文老师刘老师。

我在新的班级做值日,在走廊拖地的时候,两个女老师从我身边走过,一个说:“谁能把学习好的孩子分出来呀?”另一老师说:“就是。”我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别的班的同学不认识刘老师,有点胆怯。我决定只要我会的就举手。刘老师看到只有几个人举手,就多次提问我。我的语文开始突飞猛进地上升。

我在这个班居然考了前十名。

期末考试,我们十班居然考了全年组第一名。这个由大量学困生组成的班级,在刘老师的辛勤培育下,成为各科老师喜爱的班级。

三年级,学校搞教育改革,十个班级打乱,分出三个重点班五年毕业,剩下的七个班六年毕业。我不幸考进了重点班。

一场噩梦开始了。

鸡兔同笼,问它们的腿是多少。有时要用到方程。我脑海中开始出现各种疑问:它们为什么要放一个笼子里?空气能流通吗?能吃到一起去吗?会不会传染疾病?在我展开想象和联想时,数学老师讲了什么我一走神就跟不上了。数学徘徊在八十多分,与尖子生隔着千山万水。

拯救我的是邹老师。我去参加朗读比赛的训练了,有一堂语文课没上。在这堂语文课上,邹老师展览了我的语文作业:同学们,这是标准的语文作业,没有任何错误。大家看看!

当我从会议室回到班级时,几个女生把我团团围住,叽叽喳喳向我描述邹老师对我的表扬。我没有拼命学语文,我不用费力气学语文。作文是范文,分数是高分。我只需要忍住别画画就行了。

我迷上画王子和公主。如果我能画一本,那该多好。

一次语文课,我又掏出画画的本开始忘我地画王子和公主。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玩,邹老师把我留下了。她从书桌里掏出画画的本,翻开看,然后说:“你想当画家老师不反对,但是上课不能画。”

我的眼泪成双成对地流了下来。我恨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这么不珍惜邹老师的温柔。要是这个本落在我妈手里,她会说:“你这孩子思想复杂了!你想什么呢?王子和公主?小资产阶级情调!”



我上初中后,我妈从初中主动申请到石化一小当老师。

传说一个领导家的孩子要上初中了,发现一些老师的学历是老三届,领导说小学缺老师,动员一部分老师上小学吧。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她主动写了申请书。

关于我妈,石化一小的老教师知道她的很多故事。我妈自己说的更有趣。

学校分苹果。一个老师把一堆苹果摊在桌子上,比较大小。我妈把手一挥说:“你们先分,分完后,最后一份给我。”分成卷的猪肉,羊肉,还是这样,分量最少的,是最后一份。我妈每次都是把被剩下的那份带回家。

这就是组长的霸气。我妈一直当组长,她教过数学,思想品德,劳技,常识,甚至是美术。

石化一小有两栋教学楼,南楼和北楼。

我妈从南楼向北楼走,穿过操场。几个老师在北楼的办公室窗前看风景,一位老师说,马老师过来了,我敢打赌,那几个孩子打仗别人不管,马老师肯定管。几个老师站在窗前看着。

正是下课的时候,操场上沸腾着。小学生们尽情地玩耍着。几个男生扭打在一起,路过的老师熟视无睹,坦然地走过去了。

我妈快走几步喊了一嗓子:“住手!”打架的男生们停下来了。

他们很快发现我妈既不是班主任也不是主科老师,她是思想品德老师。

一个男生说:“你又不是我们班主任。”

我妈朗声说:“我是石化一小的老师!任何一个老师都有权利管你们!说说看!什么原因?”

男生们抢着告状,我妈阻止他们说下去:“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你们要是再打我就找你们班主任去,现在自己玩自己的!”

男生们散开了。那个赌我妈会管的老师赢了。

还有一次,一个调皮的男生在操场上的雷锋雕像两腿间胡乱涂抹。班主任正在雕像前训斥那个男生。我妈去上课,刚好路过,好奇地停下来,知道了情况后。

我妈说:“算了吧。让他回去上课吧,别落下课。”

班主任很生气:“马老师,这孩子做得对吗?”

我妈说:“是不对。这种对雷锋塑像随意乱涂乱画,不尊重英雄的行为是该好好批评教育,让他认识到错误,主动擦掉算了。课还是要上的。”

班主任听了,想想,也是。

我妈就是愿意啥事儿都管。



2000年年末,石化总厂有偿解除劳动合同的政策出台。我脑海中浮现出儿时的梦想:像刘老师和邹老师那样站在讲台上讲语文。我要帮助那些学困生,帮他们成为语文学霸,并受益终生,就像我一样。

我是我们车间第一个报名的,炼油厂合成车间全体员工为我们三个买断的人员捐款,加上官方的奖励,我足足带了六万块钱离开工作了六年的炼油厂。那年,我28岁。

2001年三月的一天,我拿着一沓子招生广告站在石化一小门前发。有人好奇地接过广告,有人冷淡地摆摆手,表示不要,还有人接过广告后走几步又扔在地上,广告被踩上了脚印。

我淡定地发着广告,当时我的收入已经和上班的人持平,所以发广告被我称之为:定向覆盖。

有家长接了广告也不会马上把孩子送来,孩子去别的作文班学过了,没有明显提高,他们才会来。所以,发广告并不一定马上有学生,但是定向覆盖还是很有必要的。

我准备回家时,看见我妈站在石化一小另一个校门口。她手里拿着一沓子我的广告,带着热切的微笑,递给走过她身边的家长。

这时她已经退休了,刚退休就查出了乳腺癌。做手术后,她的病情稳定了,但是她闲不住。发广告那天我回娘家吃的午饭,看来她知道我在发广告后,就悄悄地跟出来了。

从校门口涌出的小学生中出现三三两两的老师,那是我妈的同事。她遇到同事也很平静,还没忘把我的广告发给同事,拜托人家做宣传。

初春的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没有看见我,盯着校门口。

我抹了一把眼泪,确定眼泪已经擦干了,才走到她身边,说:“妈,咱们回去吧。今天就到这儿吧。”

开作文班几年后,我的收入超过了上班的职工。我洋洋得意地对我妈说:我现在比上班挣得多!

我妈沉下脸来,像我数学没考好时义正言辞地训斥我:“作为一个老师,你不是应该想着教出最好的学生吗?怎么能想着挣钱呢?跟上班一样多还不够吗?你怎么能钻到钱眼儿里去呢!”

我无言以对。再不敢炫耀了。

2005年,我妈走了。

一天,我路过石化一小,碰到退休的徐老师,我妈的同事。她拉住我,跟我

聊了半天我妈。

“你妈是个好老师,你妈是个好老师啊!”说完,徐老师滚下泪来。



2007年的一天,我租了门市房当教室,从此告别了在家上课的日子。

石化一小附近是龙华市场,靠近石化一小大门的地方有一家馒头铺,买馒头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买手工馒头。

一个夏日,我也排队买手工馒头。

我看见了邹老师。她已经退休了,微胖,不像记忆中的身高,好像跟我一边高。青年时代的长发剪成了利落短发。

我走过去,跟邹老师打招呼。她看见我,又惊又喜。微笑着说:“听说你办的作文班不错,带着孩子们搞了很多实践活动,这样教作文挺好的。你的学生发表了不少作文呢。”《大庆教育》报鼎盛的时期,很多教师都能看到我写的教育随笔和我学生发表的作文。想到邹老师也会看到,我心里甜甜的。

我一瞬间回到11岁。

我想说:邹老师,是为了成为你这样的老师,我才敢买断,是那本画满了王子和公主的画没有被讽刺、批评,是你的包容,我才想当老师。

我想说:虽然有偿解除劳动合同是我自愿的,但是没点特长谁敢离开国有企业。我是你培养的语文尖子生我才敢买断。石化一小那些善待我的老师,我最想让邹老师知道,我和她一样从事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

我想说:邹老师,因为你带我们去过你家,还让我抱你的女儿,我才懂得带学生搞实践活动多么迷人,实践让作文教学多么富有生命力……

我想说的很多,但是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我只是像个被老师表扬的小女孩那样乖顺地说:“谢谢老师!”

灿烂的阳光洒满石化一小的米黄色教学楼。在校园围墙外,我和我的小学老师排队买馒头,谈论着语文教学,这仿佛是个梦境,然而又是我在泵房里梦寐以求的现实。

我曾想过,如果不当个文字工作者,是多么对不起刘老师和邹老师这两个喜爱我的语文老师。我对语文的热爱不能白白浪费掉,我应该让她们为我感到自豪,让她们知道没有白白为了我花那么多的心血,也没有白白喜爱我一回。

每当被学生气得要发火时,突然就跳出那个温暖的画面,灿烂的夕阳里,邹老师欣慰地说:“王琳哪,现在你是一个成熟的老师了。”

一个成熟的老师,一个曾经在石化一小当了学渣又当学霸,当了学霸又当学渣的学生,她长大了。

她在帮助更多的石化一小的学生找到自我,找到自信。



2019年,一个夏日。我来到石化一小门口。又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又是辅导班的招生季。

我在东门等着学生们放学。几个早来的家长我都发过了。她们围着我问:孩子写字慢怎么办?作文写的像流水账怎么办?看书多作文也写不好是咋回事?

我一一给她们解答。

除了给家长发广告,也发给学生。有的孩子好奇地跑过来:“阿姨,给我一张。”有个男生看了看广告说:“你就是王琳老师!我知道你,我有同学在你那儿学作文,我下学期去。”我微笑着说:“欢迎你来试听。”

几个女孩走过,我问:“你们学作文了吗?”她们摇摇头,我发给她们一人一张广告,说:“我是教作文的老师,你们五年级要参加小升初考试,我已经辅导了二十年小升初,来听听课吧,我能把你们个个培养成语文高手。”

女孩们把广告叠起来,装进书包。

我站的地方,我无数次走过。上小学的时候,这是我上学的路,回家的路。

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我接她,也是站在这儿,看女儿蹦蹦跳跳跑出来,看她长成少女走出来。

我妈也曾经站在这里,陪我发广告。现在她在天上,看着我。

每年的开学和放假前,我都要来这里发广告。去年,有个英语学校的校长说:“我发了一万张广告都没有一个电话。”

我说:“那有什么,你到石化一小门口站着,就是一种坚守。你要让家长知道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

他点点头,我们取得了共识:我们要一年又一年地站在这里,塑造品牌,凝聚人气。

这里有我们的衣食父母,也有我们的信仰。

今天我发广告时,一个家长走过来说:“王老师,加个微信吧。”


(责任编辑  吴兰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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