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君[内蒙古]：白梨花的第十二封信

一

一掬清溪水。

一掬清溪水。

莲轻轻念着，弯腰，从溪里掬起一捧水。

弯弯的小溪，“哗啦哗啦”欢唱着向下游流去，手里清亮亮的水清晰地映出莲的面容。

她却只惦记水里那朵娇嫩的白梨花。

昏花的眼睛急切扫视水面。

果然，水上飘着一枚洁白娇嫩的梨花瓣儿，旁边，隐约映出一只蝴蝶翅膀：白色，翅膀尖儿上带着几颗星星。

啊，是来自上游，高高山崖边那棵老梨树啊！

心，终于放下了，她仿佛看到：此时此刻，开着的无数缤纷梨花，落啊落，正飘在弯弯浅浅的溪流上。

“第十二封信！”

她的心惊喜着：等到了、等到了！

多少年多少次，她都在期待着这个日子。

还能等到这一天么？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见自己去。”

她还是等到了，水里和现实里的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啊。

七年，七年，整整又七年啊！

白梨花的信，她等了整整十二封。

她知道，又将见到她们了！

“一掬清溪水，水里的梨花瓣”，白梨花用这种方式传信。收到一封信后第七年春天，莲还会来到这里，用这种方式收信。

除此以外的六年，白梨花的花瓣会瘦小很多，也是莲耐心等待的六年。

二

梨花信上写着：我们要回来了。

一切都像早就约好的，沿着弯弯的小溪，莲走啊走，一直走到小溪上游，高高的山崖边，有一棵粗壮的梨花树盛开着。

收到信的日子，一定是月圆十五。

这一天像白梨花的盛大节日。

莲在树下静静等候着，她的心激烈翻滚着。

终于等到了夜间十二点，皎洁的月光下，满树洁白缤纷的梨花朵跃动了起来，好像是被风轻轻吹开似的：花朵一下子硕大，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亮亮的花蕊像是闪动着的长长睫毛，在微风吹拂下，她们像是在轻轻跳着欢快的舞蹈。

“马上就要见到您们了，又七年了，你们变得怎样了呢？还有，兰儿和你们在不在一起啊？”

三

白梨花欢快的跃动中， “噗”的一声，一朵梨花轻盈地落到了水面。

比平常要大出许多的梨花。

洁白的梨花在水面上“倏忽”打个滚，一个黑发飘飘，明眸善睐的年轻女孩儿，站在溪水里，她穿着长长的，花瓣一样洁白的裙子。

只是，她好像看不见莲。

“奶奶！”第一个出现的是奶奶。

奶奶什么样莲都认得出来啊。奶奶生在地主家，平时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头发梳得又光又亮，脸上再擦一点雪花膏，她总把一家人的伙食调理得很好。

心里有满满的话要对奶奶说啊。奶奶喜欢莲。莲现在也白发苍苍了。

可是，莲再怎么喊，那年轻的奶奶都听不见。

“奶奶，我想您啊！”眼泪就流了出来。

又紧接着问：“兰儿和您在一起么？”

“奶奶，带兰儿来这里，我错了么？”对着水里的奶奶，莲满怀深深的歉疚，她哭起来，像个孩子，是啊，在奶奶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啊！

可是，水里的奶奶是不会回答她的啊。

四

一掬清溪水。

水里的白梨花。

旁边，隐约映着一只白蝴蝶的翅膀，翅膀尖儿上带着星星的亮。

七岁那年，莲第一次和还年轻的奶奶，看到白梨花的信。

曾经，年轻的辫子长长的。妈妈神秘地对莲说：“你奶奶的箱子里，有一件旗袍！”

旗袍？

生在农村的莲不知道旗袍，那是很美丽的东西吧，但是究竟什么样呢？

奶奶有一个红木箱，木箱的外面涂着重重的红油漆，红油漆上描绘着绿绿的牡丹叶和粉红的牡丹花。那时，木匠手艺很好，重油彩多少年都不会掉。

可是，一天晚上，当着莲，奶奶打开了红木箱。

莲以为，奶奶的箱子里会有漂亮衣服、银首饰、大洋，可是，却只有小小的包袱。

那是个白绸子包裹，奶奶用颤巍巍的手打开了它。

“一层一层又一层，是什么呀？好吃的么？旗袍么？”

亮亮的眼睛里，包袱终于拨到了最后一层。

“噢，原来是一块白丝巾，一块大大的丝绢儿啊！”

“这丝绢儿是做什么用的？是不是奶奶穿旗袍的时候，配着戴的？”

莲想象着：奶奶年轻的时候，围着宽大的丝巾，袅袅婷婷行走的样子。

奶奶轻轻地拿起丝绢儿，把它平平整整铺在炕上的小桌。小桌被奶奶擦拭得干干净净。

白色的丝绢儿上，是一条清清的小溪，欢欢乐乐地向下流淌着。小溪的上游，高高的山崖边，是一棵开满白梨花的树。

奶奶伸出手，轻轻攥了一下莲，奶奶和莲，忽然站到了小溪边。

奶奶弯腰掬起清溪水，上面飘着一朵洁白的梨花信。

“白梨花的信！七年啊！”奶奶激动起来。

她又领着莲，沿着小溪走啊走，一直走到了山崖边梨花盛开的树下。

五

皎洁的月光下，硕大的梨花一朵接一朵，继续“噗、噗”地落到水里。

落到水里的白梨花，一下子都变成了或高或矮，年轻纯洁美丽的姑娘。

啊，祖宗们的身影一个个都出现了。

每出现一个身影，莲都想去紧紧拥抱，亲人们啊！

面前的祖宗们都以自己最年轻美丽的样子回到人间：她们曾经来到这个世界一回，都曾经美好过一回。她们怀念着人间，留恋着人间。

先辈们的灵魂每七年会回到人间一次，虽然只是转瞬。

这溪流的水，就是生命之水啊，养育了无数的生命之树。

奶奶们会在这片刻间的生命之水里，把自己的灵魂重新洗涤。

莲像奶奶从前一样，迎接她们回来，守候她们回来。

七岁，十四，……八十四，莲已经整整收到了白梨花的十二封信。

这次与前几次不同：与先辈相聚的欣喜里，添上了惦记兰儿。兰儿在么，在哪里？

水里的少女们，片刻将变回梨花，是不说话的啊。

六

一掬清溪水，水里的白梨花。

旁边，隐约映着一只白蝴蝶翅膀，翅膀尖儿上闪着星星的亮儿。

“奶奶，信上写的什么啊？”

奶奶不说话。

“奶奶，她们是谁？”

站在溪水前，朵朵梨花落在溪里，水里的梨花又变成一个个妙龄少女，莲一次次惊奇，一次次问。

奶奶不回答，也不许她说话。

噢，后来……原来，是先辈们啊。

“她们平时在那里啊？”

噢，原来，就在那棵梨树上啊。

梨树上的朵朵梨花，就是祖宗们一个个的灵魂，她们永远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

相反，永远开在那棵高大的梨树上，在那滑软的丝绢上。

奶奶临去世的时候，对她指了指那个红木箱，却没有说一句话。

莲含着眼泪，打开红木箱，把那白绸包裹悄悄收了起来。

像奶奶那样，七年一次。春天，她打开绸绢儿，来到山溪旁边，收取梨花的信。

从兰儿几岁开始，莲牵着她幼小的手，做同样的事情。兰儿也像莲一样，问着奶奶那些问题。

七

“开成梨花的是奶奶、太奶奶们。白梨花里，那些翅膀飞动着的鹤、百灵、鹭鸟、坚强的鹰，就是爷爷、太爷爷们啊！”

一两个时辰过去，换上新白衣衫变回白梨花的少女们，都会由一只只翅膀上闪着星星亮的白蝴蝶，护送着回到树上。

每一封信，就是说，每七年后，她们回人间一次，重新洗涤一下灵魂。洗涤后的灵魂，会造出更多的福祉给后人。

祖宗们的灵魂，在树上唱着动听的歌。

飞回树上的瞬间，她们回头望望莲，但是不说话。

和先辈亲人们重新团聚，多么亲切美好啊！

梨花树上的花蕾多了几朵。

有一朵是自己吧——自己，也要回到树上去变成花蕾，去开成一朵洁白的梨花了！

“我也快和祖宗们的灵魂们依偎在一起了，兰儿，奶奶也要和你在一起啊！”

“可你，究竟在哪里啊？”

看着水里的身影、树上的梨花，莲着急、忏悔着：如果不像奶奶跟自己似的，说过那些，兰儿就不会那么早地离开了吧？跟兰儿说的那些话，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八

“奶奶，她们为什么变成梨花啊？”莲小时候奇怪地问。

“孩子，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要有品有德。这样，从人世间走了，就会回到祖宗的梨花树上去，和亲人们永远在一起啊。”

“你是说，凡是人，最后都会回到树上去么？”

“不，有的人回不去，因为没有品德，就不会得到祖宗的宽恕，就不会有美好的梨花一样的灵魂，那些树上落下来的黄花就是了。”

“那什么是品德啊？”

“品德，就是要有同情和恻隐之心，就是要懂得恭敬、羞恶、是非、诚信……”

莲似懂非懂：“这就够了么？”

奶奶想了想说，“不，有了这些美德，还要懂得克制，就是修养啊！”

莲听不太明白，就问：“奶奶，那些东西，不是人人天生就有的么？”

“当然不是，许多孩子虽然有一个好身体，可是却行为顽劣，做出了不好的事啊！”

莲天真地说：“那，咱们能帮助他们么？”

奶奶低下头，看看她的小脸说：“能做好自己就很好，可是，如果能帮助别人，当然更好了啊！”

“那我长大了就帮助他们，让他们都有您说的美德和修养！”

莲对奶奶这么说，兰儿对莲也这么说。

九

“原来，有着美好的品德和修养，就会飞到树上去，变成一朵圣洁的梨花，和祖宗们在一起啊。白梨花，原来都有着一颗美好的灵魂啊！”

莲听懂了奶奶的话，兰儿也被莲带着，看懂了白梨花。

总想帮孩子们的兰儿长大后，和奶奶一样成了孩子王。

六年前的一天，她突然离开了。

那天，一个顽劣的孩子又把同学打哭了，为了防止他再惹祸，兰儿让他贴着墙站一会儿。

可下了课，他就贴着墙根一点点地挪，挪到楼道里，两脚不沾地儿似的，贴着墙根飞快地跑下了楼。

上课铃响了，整个教学楼下面空荡荡的。

那天是周一，教学楼前，不知道垃圾车怎么没来，一大堆的垃圾尤其废纸堆在那。孩子想起自己口袋里有个打火机，就对着巨大的的垃圾山点了起来。因为风大，火势很快蔓延开了。

等到好不容易灭了大火，兰儿却找不到淘气的孩子。晚上，因为害怕，他也没回家。

兰儿和同学们找遍学校四周，又沿着他回家的路去找。

天很黑了，怕大家回去晚，兰儿遣回大家，自己沿着河边找。

“小松!小松——”

深深的夜色中，好不容易看到了他。被兰儿打动的孩子跑过来扑向老师，却不小心跨进水里，为了救起他，兰儿自己像一朵莲花，落了进去。

兰儿走了，那个孩子来到莲家里大哭，因为受了震撼，他发奋学习，成绩突飞猛进，班级里总是前三名。

可惜兰儿——为了挽救一个孩子，早早地离开了！

可那，是不能替代的啊！莲想。

十

“兰儿，你在树上么？能让奶奶看看你么？”

一朵一朵的梨花落下，没有兰儿；一朵朵少女重新变回的梨花，由蝴蝶护送着回到树上，没有兰儿。

从树上看到水里，从水里看到树上。

最后一朵树上的梨花，也该落下来了吧？最后一朵水里的梨花，也回到树上去了吧？

时间要到了啊。

“看不见你，兰儿啊，你在哪里？”

“如果你在，你会让奶奶看看么？你一定是在的啊！”兰儿一定会是和祖宗们在一起，因为她用心灵和生命，爱护每一个孩子啊！

可怎么就没有动静呢？

再见梨花信，又将是七年之后啊！

她的眼泪喷薄而出。

自己眼睛再昏花，也看清了——水里、树上没有她。

真的见不到她了啊，唉！

“叮咚！”，快绝望的时候，她听到一颗露珠从树上落下水的声音。

接着，似乎，一个很小的声音传来：“奶奶！”

莲侧耳倾听，清醒起来，是她！

兰儿！

树上一朵最小的，新绽放的梨花！月光下，她灿烂着晶莹着，仰起着娇美的脸儿。

原来，一朵有着美好灵魂的白梨花，是一定要有一滴黎明前的露珠来唤醒的啊！兰儿去了六年，还没能到水里去啊！

兰儿，你有那么好的心灵，怎会不在树上呢？

兰儿，原来，你真的和祖宗们在一起，咱们团聚了啊！

兰儿，今年的信，是你写的吧？

莲破涕为笑。

白梨花下，她满头白发。

万千的白梨花跃动起来了！

（责任编辑：刁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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