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大豆从豆荚里蹦出来的那一刻,是一声胀裂的脆响,它感觉整个世界都静默了。我只看见滚圆滚圆的豆粒,金灿灿地射向它的未来,抛出一个不安的弧度,就消失在开始热闹的豆田里。
一粒大豆,脱出罩衣,鼓足蛮劲儿,满是新鲜地望着深秋的阳光,深情款款;憋了一个夏天的豆粒,终于忍不住鼓胀的心,它让自己深陷在自己的爆炸声里。
一粒大豆不断从豆荚里蹦出来,然后砰的一声,会把我从梦中惊醒。我试图回到梦中研究一粒大豆的炸裂,却是再也不能深入一层。每每“砰”的一声脆响,然后是一片沉寂,我只能在响声和沉寂之间惊醒。
不过多年前,在自家的豆田里,我见到过这样的豆荚。
这是一个自然成熟的豆荚,它长在豆棵的最上端,又在主干上,过早吸足了水分和阳光,便率先向世人敞开了胸怀。一粒大豆,两粒大豆,从它的两个包荚里蹿到地上,满怀喜悦地抗拒了自己的命运。它们不会被农人收割了,也不会被农人捡到豆缸里。在一切还来得及挽救之前,它已经在湿润的泥土里,吸足了夜晚的露水和白天的阳光,它发芽儿了。
细看这两片嫩嫩的芽叶,一天一个样子,越长越大,颜色也浓郁青翠,它们越来越像两只闪烁不定的大眼睛,藏满了它的不屈服的志气。它要赶在大收割之前,再次开花、结果和成熟。它在炙热的成长里紧张攀援,我很羡慕这样一棵豆苗,它是在经验诸多不容易的另一个人生。
这样一棵豆苗,或者两棵豆苗,从参天豆棵的缝隙里捡拾了一些支离破碎的阳光,憋足萌动的劲儿,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它在等待夜晚的到来。在梦境之中里,豆苗们一天长高一大截儿,仿佛它们只是在夜晚偷偷地生长似的。我知道,是夜晚的舒适凉爽,让它们静下心来;是夜晚的月光金黄,濡染它们的少年理想;是夜晚的金风玉露,让它们摇曳在成长的快感和憧憬之中。
这样一棵豆苗,不断地在我的梦境之中长高,也在它自己的梦境之中长高。现在,它已经同参天豆棵一样高了。它可以沐浴头顶上一整块的阳光,也可以在风中左右摇摆。它开始感觉到摇摆是一种成长的舞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身子是它的姿势,也是它成长的刻度。它把身子摇摆成一种前进的誓言,向着月光,向着后半夜的露水,它的眼眸里闪着两粒奇异的火花。
它从自己的梦中醒来,我看见它的疲惫和紧张。它已经长出了无数个豆荚,这是后半夜的月亮,照亮了它的来之不易的收获。露水洇湿了夜晚的豆荚,仿佛如梦初醒,它们要在兔儿丝的死缠烂打和一路骚扰中,开始唱着火辣的情歌,鼓胀饱满的胸,那里面储满的是它们甜蜜的爱情。
可是它们还没有成熟,却已到收获的季节。农人只好把它们留在豆地里,留给深秋更凌厉的风。可是在梦境之中,我让一些鸟雀飞来,啄走了在风中摇摆的豆荚,飞过树林落到远处的山坳里。它们开始挺着鼓起的胸膛,把自己深深埋进另一个抗争的梦里了。
一个清脆的炸裂,一粒大豆从豆荚里蹦了出来。
我从一粒大豆的梦境里走出来,看见自家的一片豆田长势喜人。此时此刻,秋风正紧,豆棵上一个个豆荚欲张开毛茸茸的嘴,似乎在吹响一杆横笛,整个豆田哔哔啵啵,悠悠扬扬。
原载《人民日报·大地副刊》2016年2月20日,收录散文集《猎物志》,2019年3月,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
作者简介:
衣水,出生于1980年代,诗人、作家、编剧。著有先锋小说集《午夜猿人》《十个故事》《爱情如此多娇》《夜不归人》《动物启示录》等多部;著有探索散文集《猎物志》《有人拉亮阳台上的灯》等多部;著有电影剧本《医圣张仲景》《烽火梅花》等多部。先后在《人民日报》《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中华文学》《诗刊》《星星》《诗选刊》《西部》《山东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现居郑州,任中原出版传媒集团旗下《三悦文摘》《读人物》《三悦晨读》等系列刊物主编。
(责任编辑:隋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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