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雨水刚从远山淌下,覆盖了老房子堆积的往事。曾经的社宅,那群铁皮盖的苏联房,在运销处门口静默着。天色时浅时深,仍旧蔚蓝,齐步走的炊烟从屋顶向旷野弥漫。要是能从一扇栅栏门走向另一扇栅栏门,要是拐过东楼墙角就能逢着西楼窗口,我就会想起曾经挥之不去的硝烟在那块是非之地的争斗。依稀记得一个午后几台庞大的推土机啃食西楼墙角的砖,它们哼哼呀呀的声音在无数红袖标的簇拥下,在形形色色的口号里穿行。那些草绿色的扎着牛皮筋腰带的青年像一列草莽部队,拿着大喇叭发号施令的人像一个喝醉酒却依然清醒的反面人物。只是从大楼破旧的门洞里战俘般列队而出的人,与那些敢从三楼一跃而下的不屈者形成反差。然而,蓝蓝的天空依旧无语,在它看来仿佛一切都是儿戏。
天晴后,妈妈把衣衫熨得依旧平整。她习惯用搁入火炭的铁匣子当熨斗,这个铁家伙在那些布衣上面杂耍,呼呼的水蒸汽像她手上的白龙。妈妈身手麻利,十几分钟光景两排布衣就晾晒在了豁亮的阳光里。将我放在炕沿上坐好,她就趴在本就光洁的地板上面一再擦试。一些光线折射在地板上,窗外唯一的柳树焉了吧唧的叶子在烈日的灼烤下一绿再绿。地板更亮了,妈妈就到厨房,将一盆发好的面团拍在案板上,使劲揉挰并一一揪成团状。搁入锅中蒸到飘出馍香那刻,我觉得饥肠辘辘了,便悄悄下炕,蹑手蹑脚走向灶台朝妈妈伸开小手。
妈妈摊的鸡蛋饼是一绝,焦黄喷香,月亮般圆润。她将面浆均匀地摊在锅里,一层汗花在额头轻轻绽放。怕烫我嘴,妈妈对着刚出锅的饼不住地吹气,并分别撕成几块晾在一边。一张张筋道松软,满是慈爱的蛋饼,便成为天底下第一美食,就连撒在饼上的葱花,都是每每回味的挚爱。看着我吃得香甜可口,妈妈心花怒放。她那裹着围裙、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剪影,伴着饼香存入我脑海。
六月,雨水禁不住从高空倾泻,也泻下一些零散的光。那些光照在皮肤上面会有一些香味,沿着妈妈的衣襟传到我鼻口时更香,我便将这种味道认作是天使的芬芳。妈妈喜欢背着我溜达,特别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走过红砖房,绕过白砖房,微风会将她发丝上那缕尘土的味道,脖颈上那滴汗渍的味道,托我小屁股生怕滑下来的手掌心的味道传到我舒舒服服的梦境里。我梦到一匹白骏马似的云朵悠然划过远天,爱好仰望的习惯,就从那时候开始了。
天空比水晶还透明,我喜欢坐在小板凳上望天,感觉那一小块天蓝得像一只柔柔的手帕,擦着我情不自禁流泪的眼神。灰尘也是干净的,即使街道上面雨水泛滥,黑灰的泥巴溅一身也不感觉埋汰。默念着天空中云朵的数量,我遐想着藏在天际的宫殿会是什么样子,不一会儿远处便飘来油炸糕的香味。妈妈端着小铁盆,三角钱能买十个的油炸糕甭提多好吃了,江米细腻得似乎入口即化,豆馅甜润得赛过糖浆。倾听着“买油炸糕了”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隔壁砖房的一角,童年的滋味便点点滴滴弥漫在那悠远的记忆中了。
相安无事的风刮过街道,门帘似的柳叶又在街道两旁哗哗地唱起了童谣。家家户户的门似乎敞着又仿佛关闭,骤雨初歇的社宅很少有人出门。溢着雨水的街道要是有一两只纸船在上面轻划,指定是我叠的一只紫色的,一只粉色的,我喜欢热烈带有朝气的事物。
只要天空露出丁点蔚蓝我都觉得一天没有白过,哥哥去大河沿之前跟我说他喜欢在蓝蓝的天底下游泳。那天上午非常炽热,他跟同学高恩辉在绰号为小台湾的地方游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妈妈慌忙赶到,一路高喊我哥的名字。听到妈妈的喊声,哥哥站在岸边用十几块木板搭成的跳台,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眼瞅跃入河中的哥哥,妈妈心头紧揪又无可奈何。片刻,哥哥在水面上露出小脑瓜,还调皮地说“妈妈我在这儿呢”又一头潜入水中。后来哥哥的屁股蛋被妈妈左右各打十扫帚疙瘩,这也没挡住他游水的兴致。数年后他泳技过人,一般宽的河流都能横渡。
爸爸在野外勘探,妈妈去街道开会,哥哥姐姐们上学。我就守在大门口,脖子上挎一串钥匙链,坐在小板凳上看家。我不是单纯发呆,时常仰着小脑袋瓜望天,想像蔚蓝咋那么静,任凭大地上风吹草动也不出声,就那样乖乖地任我瞧。天空一定喜欢我的样子,要不咋给我眼神里那么多白云,时而天女散花,时而冰山般凝聚。它好像在跟我比耐心,看谁能坐到最后。看我坐得非常执着,邻居王姨就跟我开玩笑,“小刚别总坐着了,多累呀!到别的地方玩玩。”我却天真地说,“我可不去,我要走了,你拿我家东西咋办?”逗得王姨咯咯笑,跟邻居夸我是好孩子。
冬天说来就来,妈妈开始为我们赶制新衣。妈妈做的棉衣特别暖和,从扣眼到衣襟,从袖口到衬里,每个步骤都细腻入微。白天忙于各种活计,她就在夜间做工。那时我们已经入梦,梦境格外温暖,可能跟身边那束跳跃的火苗有关。有时起夜看到妈妈仍在缝补,就撒娇地让她搂,枕着她的臂膊我能睡得更香。妈妈依依不舍收起针线,月光倾泻到缝纫机上,像抚摸摇篮。
蔚蓝的天空指定和我前生有缘,晴日我总喜欢望一会儿天再出门。走出户外,社宅便是玩耍的天地,我雀跃着奔向白雪皑皑的山岗,运销处的火车呜呜开过,带着我童心飞奔。怀念那辆老火车头,它能在最冷的日子里喷出炽热的暖流。伸向远方的铁轨永远是两条平行的道路,信号灯灼闪着,牵着我的记忆拍打冰雪。
不知道那群铁皮盖的建筑物还能坚持多少年,我决定不了它存在的时间,只能多望它几眼,即使降紫色的元素并不接纳我,也不排斥我在此居住。我要离开,谁还会成为它屋檐下的主人?有时我总会这样想。
街巷是家家户户的保护伞,晚上人们喜欢在各家门口纳凉,木栅栏门便被依次推开。秩序井然的广播声依稀从家家户户的门窗里传来,孩子们的嘻闹声充满和谐气氛。我独自绕过门口那条小溪,心思着远方那轮即将落山的夕阳,殷红的波光反射在溪流里,也映着当年的忧伤。夜色即将来临,我不敢走太远,只在东西楼的大房子之间转悠,脑海翻卷着波浪。在一排黄房子的拐角处,我发现一家大院中央有一棵相当粗壮的松树,院子仿佛许久没有人出入,门口的铁锁锁住一个时代的落寞。
各家灯火像一枚枚逐渐熄灭的红豆。哥姐从四方寻我而来,见我驻立在家门口才如释重负。妈妈责怪我不声不响就出外乱走,爸爸的勘探日记多了一条担忧的内容,家人猜想可能是墙上那幅芦苇丛中一位军人趟水抢险的壁画,是我出走的原因。多年后,我曾为那个场景题过一首小诗,当时的心境至今未破解,只是那晚的月色异常温暖。被雨水的泥点染黑的脚丫,妈妈反复擦试,像擦试一尾小鱼的鳞片,渐渐地小鱼便游进梦乡的大海。
蓝,果真是我命定的颜色吗?从深蓝色棉布包裹着的襁褓,到阳光下妈妈愈加朴素的布衣,在我的浅意识里,这种色彩充满安全感。我胖呼呼的小手喜欢抚摸上面的花纹,嘴里还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可能是棉线的内部充满妈妈的温度,那暖流甜了我的梦也润了我的心。
妈妈喜欢身着蓝色衣衫,可能跟那个时代色彩单一有关。但是那时的商店并非没有花花绿绿的布料,只是这种色彩可能更吻合妈妈的心境。她喜欢深蓝,夜空深黛色元素,冥冥之中浸润了她的身心。她割舍不下贴心的情愫,蓝,注定是她毕生的宗教。
中苏边境备战那年,妈妈带我们回依安老家躲避。沿着冰雪消融的乡村小路,妈妈领我去供销社买糖球。途中,雪路尽头的晴空让我驻足许久。我问妈妈,这里的天空和扎赉诺尔的颜色一样,不知家那边咋样了,那里的天空还那么蓝吗?幼小的我不懂得战争,只知那片蔚蓝就像家一样亲近与温暖。
对于老社宅的建筑物我常常陷入思考,我怀念运销处门前那座拱形门,环带七彩灯的闪烁是我对于那些夜晚的依恋。我喜欢蹲在缺少几块砖头的一侧仰望,思云天,独来独往的我便养成对于景物的依托以及对于场记的沉浸。那道彩虹似的拱形门,铁管上面的油漆正在脱落,一头墙壁也开始零落,但是基础相当牢固。小伙伴们喜欢攀来爬去,并胡乱地涂抹了诸多莫明痕迹,可是拱形门亦如长者无语。大人们对于这个地方也深深眷恋,仲夏之夜,他们喜欢坐在两边谈天论地。我更愿意呆在离拱形门不远的西楼篮球场一角,细品它的灯光,揣摩它的形状。那熠熠闪烁的七彩及高大挺拔的弧形让我无限遐想。
这片土地准保隐着某种默契,或者雨声叮咚,或者小鸟般亲昵。作别那轮默默无语的夕阳,我的世界就会在崭新一日期待天赐的蔚蓝。我热爱这里的一草一木,我憧憬伸向远方的每一条道路,我倾慕星光投下的每一柱暖流。当时间如白驹过隙,我已经上路,没有人看出我逐渐消失又次弟萌生的忧伤,正通往比远方还要悠远的地方。浅意识的流动好比光线的浸入,无法理解它有多慢更无法猜透它快得惊人。
这也是我容易沉湎于蔚蓝的原由,我以为能把一种颜色保持到永久的唯有天空。正如妈妈的厚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抵抗这般眺望。闪电在大路尽头呈现斑斓的山河图,街灯的流水线次弟开放,将社宅渲染成金碧辉煌的圣宫。一袭白鸽的唿哨,引来悠悠回音。
(此篇散文获“2019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作者简介:
贾文华,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煤矿作协理事。作品获共青团中央与中国作协首届“志愿文学征文诗歌一等奖。先后在《人民日报》《文学报》《散文诗世界》等多家国内知名刊物发表文章作品。11次入选《中国年度散文诗》及《中国年度作品散文诗》,并成为这两个选本的精短作品专辑中都有作品入选的全国唯一作者,儿童散文《蔚蓝记》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责任编辑: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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