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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故事

初 八[黑龙江]:除签师



1


那根又细又长的缝纫针断了,是我在给顾客拆“标签”时,“啪嗒”一声突然断掉的。

那根针跟了我多久,我已记不清,只知道它是从粗大滚圆变成现在又细又长的模样的。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顾客弯腰将它扔进垃圾桶。

“除签师,还有没有别的针了。”顾客看着身后被拆了一半的“千年老二标签”,扯了扯嘴角。

而我只是笑笑,摇头,说抱歉。

除签师一生只配一根针,针断了,说明除签之路也就走到头了。

“真是可惜,我最不喜欢这个标签了……”顾客虽抱怨着,也不忘犒劳我几句:“麻烦你了,除签师。”

其实我有名字,叫舟棠,我曾以这个名字为自豪,一舟一海棠。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叫这个名字的呢?仔细想想,应该是我得到新身份的那天吧。

我一点都想不起来在那之前我有任何不快乐的回忆。我想要什么,总能第一时间得到,没有人呵斥过我,有可能是看在我事业成功的父母面儿上,也有可能是那时我真的很可爱。

可就只是一晚上的事儿,我竟发现自己可以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上学的路上,一个小朋友由于擅自闯红灯,他的妈妈急忙追上去嚷嚷着:“你这个淘气的孩子”,话音刚落,几个扑腾着翅膀的小精灵便举着一张印有淘气俩字的标签飞了过去,直接贴在了小朋友的身上。

再然后,我还看见来往的人们身上都有着大大小小的标签:“挑食标签”、“倒数标签”、“爱哭标签”……

我惊呼一声,瞪圆了眼睛,眼看着那群小精灵一股脑涌过来,叽叽喳喳:“快看这个小朋友,她身上竟然没有标签!”

我慌乱地垂下头,声细如蚊:“我是个怪物吗?”

它们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咯咯直笑:“人啊,大概就是地球上最爱被贴标签的生物,你没有,说明你也是个小精灵!”

我被它们的话弄的手足无措,它们围着我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我就有些莫名的、迷糊的接过精灵递给我的那根针,成为了它们贴签师的同门──除签师。

虽是除签,但我从不信奉标签无用,但如果人们是对身上的标签乐在其中还好,最担心的就是被标签局限住。

精灵们说过,正是因为这样,这个世界上才有了除签师的价值。

现如今我已经四十多岁,这些年被我除签的人也多的数不过来,也好,针断了,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可是我的除签馆从来不缺人气,上个顾客刚走没多久,就收到另一个顾客的电话。

“抱歉,没有除签师了。”我在电话里婉言拒绝。

对方不死心,追问我原因。

我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却有点答非所问:“这些年,我帮了那么多人除掉标签,令我印象深刻的啊,也就那么两个……”


2


果果是我的第一位顾客,那时的我已经学习怎么除签学习了一整年。

她哭唧唧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正往我的卧室里挂着巨大的世界地图。

那个“蓝色星体”占据满墙,曲折的河流、纵横的山脉交错在一起细密如蜘蛛网。

“你是除签师?”她站在我背后抽泣着,在得到我的回应后,她急迫地说:“我要除签,现在,立刻!”

我仔细的看着她身上的标签:“爱美标签”、“善良标签”,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任何贬义的标签。

难道是一个来逗我玩的?我打算拒绝她:“可你没有什么……”

“不,在这里。”果果从那些标签的最下层揪出一张,犹豫了一下走上前。

我一看,惊了,那是张“笨蛋标签”。

“我想证明自己,我并不是爸爸口中的笨蛋。”果果的落寞显而易见:“除掉了这个标签,我就完美了,你帮帮我好吗?”

果果含着眼泪询问,我盯着她,沉重而坚定地点了头。

果果留着中规中矩的蘑菇头,白白小小的一张脸,乍一看,倒像个小男生。她松了一口气,又踌躇一会儿,尝试着问:“收费吗?”

我笑了:“不收费,但是要和我交换故事。”

“怎么交换?”

“带我去你家看看吧。”

果果的家位于城西的一栋破旧楼房,大概是很久没人打扫,楼道积攒了厚厚的灰尘。

果果指着一张半开的铁门:“这里就是。”

我们走近,风带着灰尘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咳嗽几声,一旁的果果倒是见怪不怪。

“大早上的跑哪去了?”一阵暴躁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

“是我爸,你不用理他。”果果低头收拾着屋子。

“我和你说话呢,你聋啊?”又是一声怒吼。

“……”

“笨蛋!”

果果忙碌的手慢慢停下,先是隐忍地看了我一眼,心头紧绷的一根弦砰然断裂,朝卧室大喊:“对!我是笨蛋,我笨在早就应该不管你了!我笨在为什么当初不和妈妈离开你!”

果果话音一落,空气似乎凝固了许久。

卧室里,果果爸爸的声音有些低:“那你为什么不走?”

“还不是因为我……算了!我现在就走!”果果神色一暗转身就跑,舍不得这三个字愣是卡在她的喉咙,怎么也没说出来。

楼房已经破旧的不行,更别说隔音,大早上就能听到不爱上学的小孩的哭声混杂着模糊的打骂声,还有细细流水顺着水管滴答滴答溅到地面的声音。

同时,我听到了果果爸爸隐忍的哭声,他三年前酒驾出车祸,落得了个残疾,也许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可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女儿,他想用一种最自私也是最极端的方式让果果离开他。

就在果果跑出门的一瞬间,他说了句:“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才是笨蛋。”

我突然想起,精灵们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让我了解现实的冷酷,人生的不易。

或许在此时此刻,我应该做些什么……

我刚出了楼道,就看见了蹲在不远处台阶上的果果。我会心一笑,其实通过短暂的相处我也了解到,果果她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小朋友。

我在她旁边坐下:“果果,你还记得我房间里的那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吗?”

她尽管生着气,但还是点头,示意我说下去。

“那上面标记着的,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你看,我们多渺小啊,渺小到只是那么多国家里那么多人其中的一个,我们不能改变什么,我们只能珍惜当下,别怪你爸爸,他只是无可奈何。”

“我刚才已经为你爸爸除掉了一些标签,希望未来的生活你们好好过。”

其实我还求着精灵们帮果果爸爸贴上了一些“坚强标签”和“耐心标签”,但我没说,我想让他们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感受。

果果眼神变得不可置信,后又捣蒜般点头,朝我笑眯眯:“谢谢你!太谢谢你了,除签师。”

“你也可以叫我舟……”看着她蹦蹦跳跳要离开的模样,我也忍不住笑:“算了,你的标签不需要除了吗?”

“不需要了,我根本不在意别人对这张标签的看法,只要爸爸再也不说让我走就好。”

早餐店的包子刚蒸好,她买了几个打包带回家还硬是塞给我一个,我摸着还在冒气的包子,掏出我给果果爸爸除掉的“颓废标签”,那一刻,我突然就爱上了人间烟火气,突然就懂得了我存在的意义。

我要让所有来除签的人认清生活,并热爱生活。

未来,我们都会好好过。


3


因为除签师这个特殊的身份,我渐渐形单影只,来除签的人越多,我的手法就越如眼盲心痴般机械。

我看倦了人们在去除标签后的喜悦,也听厌了那些不入心的感谢。

就在这时,南柯出现了。

他是披着星辉来的,我不知道这么说准不准确,我只记得他身后的天空如同暗涌的江流,他的黑色衬衫被星光映的熠熠生辉。

“嗨!你好,除签师。”南柯笑起来很好看。

我正打算关门的手一顿,“嗨!你……也可以叫我舟棠,这名字还没人知道呢。”我支支吾吾,脑子差不多呈浆糊状,既害羞又高兴。

“什么时候可以除签?”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我云里雾里地抬起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表情刹那清醒。

“现在就可以,你要除哪个?”

“就是这个。”南柯细长的眼睛对上我,淡声道:“需要多久能好?”

“十分钟。”

我瞥了一眼那张标签,挠头的手一愣。

他拥有这么好看的一双眼,为什么会被人贴上“盲人标签”呢?

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后退一步,似乎有些厌恶我的动作:“我能看见。”

我心中虽有疑惑,但还是先是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从我口袋里掏出缝纫针,开始进行除签。

十分钟后,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打算和他聊几句:“这个标签是给你带来困扰了吗?”

南柯双手交叠,眼睛没有看我,微微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标签本身并没有,心理作用罢了。”

“为什么这么说?”

“有些人眼盲心不盲,有些人眼不盲心盲,你说我是哪种?”

我没有办法说什么,我也知道他问的是我们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南柯眼中的星光一盏一盏熄灭,在沉入深邃的黑暗里之前,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我十岁之前是个瞎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美丽世界,我妈妈总会鼓励我,说我并不比别人差,可别人每每看见我,总会带着既悲哀又惋惜的声音。”

“后来,我得到了一张眼角膜,那个女孩的父亲告诉我,说女孩希望我能用她的眼睛去感悟这个世界,我就是她的眼,刚开始我是很开心的,可是那种声音又来了,我摆脱不掉,我没有办法。”

“是什么声音?”我除签的手顿下。

“当别人发现我的标签时发出的声音,惊讶?惊奇?难以置信?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伸手在他面前晃的时候,他会表现出一种不耐烦。

“我想试试,除掉这个标签后,声音会不会消失,心理作用也好,我想试试。”

“已经完成了。”我把拆下来的标签放在他手上,朝他微微一笑:“这个标签一直在你身后,我猜你肯定没有仔细看过它,它上面画满了爱心,有你家人的,也有那个贡献视网膜的女孩的,所以,真的不用在意那么多。”

南柯低头看了那张标签许久,认真地叠整齐,然后放进背包里,站起身轻声说:“谢谢你。”

我看着他转身一步步离去,忽然大声道:“眼盲有可能会治好,心盲一定不会,所以,试着敞开心扉吧,毕竟还有人默默爱着你。”

南柯挺拔的背影停顿了下,他眼角好像有泪花又像是没有,他嘴唇微动说了点什么又好像只是我的错觉。

都无所谓了,我只知道,他的那些过往如同一颗钻石,他会在余下的人生里,捧在手心,细看。

而我更不会追上去告诉他,他拿走的那张标签上面,也有我画的一颗爱心。


4


那根上了锈的缝纫针断了后,我的除签馆也渐渐冷清下来了,我也不再是需要永远嘀嗒行走的时钟,一停下来就满心惶恐,无所适从。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有时精灵们会来和我说说话。

“是。”我坚定的点了下头,又顿了顿,补充道:“又不是。”

精灵们没说什么,飞走了,我想他们一定在暗自叨咕:人类可真善变。

我是想要休息,可我也有心愿没完成。

那个心愿是什么呢?过了太久,我竟然都想不起来了。

那晚,我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招呼精灵们来和我作伴,它们忽闪着眼睛叽叽喳喳,这十几年来什么都没变,而我却猛然惊觉我眼角细纹和白发越来越多。

也许我永远也见不到精灵们衰老的模样。

想到这,我莫名有些伤感:“你们该去找下一任除签师了。”

原本吵闹的精灵们瞬间安静下来,过了半响,才冒出一声:“很难。”

“为什么?”

“你是我们精灵家族在人间发现的第一个无标签的人,在你之前没有人,在你之后也没有。”

“那……你们还有针吗?那种马上要断的也行。”

精灵们摇头:“没有针了,也没有除签师了。”

我心中一振,往事历历在目。

在我当除签师第三年,我的爸爸妈妈永远离开了我,那一年,我的家,空了。

我还记得,明明前一天他们还来除签馆看望我。那时的我在市里已经有了些名气,每天等待除签的人都会排到门外。

妈妈站在我旁边,想摸摸我的头,又怕打扰我,缓缓收回手,爸爸招呼她:“快走吧,又不是见不到舟棠了。”

我朝她一笑:“我一定抽空回家看你们。”

妈妈点头,嘴里念叨着:“舟棠……舟棠啊。”

我手上动作没停:“我在呢。”

“没事,妈妈就想叫叫你,你的名字多好听啊,是我和你爸爸跑了好多地方,才托人给你取的。”

“嗯,一舟一海棠,很美。”

“我怕你被人除签师叫多了,就不喜欢这个名字了……”妈妈还没说完,就被爸爸拖着胳膊走了。

隔天,我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爸爸妈妈开车回家的路上,和一辆超速的跑车撞到一起,由于伤的过重,在被送去医院的路上,停止了心跳。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觉得那是一场梦,明明家里冰箱里还有喝剩下半盒的牛奶,明明卧室的被子还没被叠整齐,可爸爸妈妈怎么就回不来了呢?遗憾的是,那时的我还不清楚到底什么是生死,什么是永远的别离。

“你们都不知道吧。”我别开眼:“其实一周后我就接着除签了,我是不是超级无情?”

精灵们都在惋惜着:“这是你作为除签师的责任心,很珍贵。”

“可我……”我皱眉:“好像把珍贵弄丢了。”

此刻我迷茫的样子,似乎是把人生弄丢了。

精灵们四下打量,然后忽闪着翅膀对我说:“我们该走了,但你别怕,我们永远在你身边。”

我不确定的看向精灵们,它们会永远在吗?或者说,“永远”这个词真的存在吗?

我好像到现在才明白,当除签师的这么多年,我只顾着满足多数人除掉标签的需求,可我真正去爱自己、爱家人和爱这个世界的时间却寥寥无几。

小时候父母对我无微不至的关爱和保护,让我从来都没被贴上过标签,也让我成为了人人熟知的除签师。但不去提这个身份,我更是父母的舟棠啊。

我挣扎着下了床,问精灵们:“那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吗?”

精灵们飞快地消失了,谁也没有回答我,或许是它们没有听到,或许是它们不想回答。

啊,天要亮了,我回想起多年前精灵们问我的一个问题。

“你觉得你的人生是什么呢?”

当初我太小,嘿嘿一笑并没有回答。

这些年,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除过各式各样的标签,听的故事多了,渐渐的,我选择把真心藏起来,很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

而此刻,我抑制不住的泪流满面。

“除签师,只是除签师。”我喃喃。

可同样的,我也是一个需要被人除签的人。

我想起了我的心愿,那就是摆脱除签师这个身份带给我的一切,美好的,痛苦的,悲哀的……

我也好想有个人能像我的父母一样,抛开我身份带给他的一切,只是心无杂念地轻唤我一声,哪怕就一声,舟棠。

舟─棠─啊。



作者简介

初八,原名高雨诺。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大庆市儿童文学协会会员。短篇小说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读友》《金色少年》《宝葫芦》《岁月》《花火》等刊物,有部分诗歌选录于诗集《纸上童音》中。

(责任编辑: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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