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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故事

程建华[安 徽]:乌云乌云莫打架



1


刚下过一场小雨,四野湿漉漉的,水珠晶晶亮,盘在嫩绿的树叶上荡来滚去,闹够了,方小心翼翼踩着叶尖尖,滚圆的身子一跃而下,天空中划过道好看的弧线,嗒!闪进草丛不见了。

更生最不欢喜的就是阴雨天了,下了雨,门前的土路泡开了,走一步,满脚泥,穿着布鞋,哪也去不了,庄上的小伙伴们说好了来玩躲猫猫,眼下只能老鼠似的缩在家里,一个来不了。更生只好搂着皮皮,搬个小马扎,呆呆坐在门前,看山顶上的乌云打架。

乌云像蚕豆酱一样浓浓的,黑黑的,一团一团,一会儿变马,一会儿变狗,变鸡,变鸭,变出千奇百怪的模样,你追我,我赶你,撵着打架,打着打着就乱了,脸扯破了,腿扯断了,混混沌沌,沸成了一锅翻滚的粥。

乌云还变成了爸妈的模样,爸爸的眼睛瞪得鸡蛋大,爸爸一只手攥得紧紧的,骨关节捏得咔吧响,一只手长枪一样,快戳到妈妈脸上了,妈妈披头散发,眼里喷着火,张嘴呼呼喘气,恨不能一口将爸爸吞下。

烦死了,烦死了。更生嚷着,放开皮皮,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捂住了眼睛。爸妈一见面就吵架,更生最烦爸妈吵架了,爸妈吵着吵着还要动手,衣裳,被子,撕成条条,飞上了房梁;茶瓶,碗盏,碎成片片,遍地开了花。

莫吵了,莫吵了。更生跑上去拽爸爸,皮皮缠在更生的脚后跟,噢噢叫着为小主人助威。爸爸一抖手甩开更生,更生打了个趔趄,又去抱妈妈,妈妈伸手在更生的头上摸了摸。

呸,呸。更生朝远处翻涌的乌云狠狠吐了两口唾沫,闪身进了屋,皮皮连滚带爬跟在后面。乌云可真坏,和爸妈一样,动不动就吵嘴打架。

爸爸嘴笨,吵不过妈妈,就偷偷踢打妈妈喂养的大鹅,两只大鹅刚捉回来时毛茸茸的,线团一样贴着地面滚来滚去,妈妈天天去地里捉虫子喂大鹅,大鹅见天变了模样,一身羽白,肥肥胖胖,走起路大摇大摆的。爸爸看不惯妈妈喂的大鹅,趁天黑,一顿撵,撵到墙角,嘭嘭几脚,踢得大鹅扑扇着翅膀,嘎嘎惨叫着跳河逃走了。

那只母鹅第二天就不下蛋了,妈妈心细,搂住大鹅,轻轻拔开羽毛,大鹅身上瘀青瘀青的,妈妈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回了屋,火铳一样质问爸爸:么事要踢我的大白?爸爸聋了一样僵在凳上,妈妈扑上去,揪住爸爸又撕又打,两人又像山顶的乌云一样纠缠开了。


2


更生多想妈妈突然就回家了呀!妈妈去外婆家快一星期了吧?妈妈和爸爸吵一次架,就哭着回一次外婆家,妈妈走的头两三天,更生还能记得日子,后来时间长了,就有点儿糊涂了,更生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还是没数明白。唉!等下半年上学了就好了,妈妈说过,再孬的伢子,上了学就识数了。

更生可不孬,更生聪明着哩!去年夏天,太阳死热死热的,妈妈顶着白花花的日头出了门,妈妈要去外婆家了,更生影子一样撵上去,皮皮一纵一纵粘在屁股后头,妈妈的鞋底像生了风,跑得飞快,更生也跑得飞快,沙尘在赤脚下飞舞,眼看撵上了,妈妈回头对河边放牛的家和哥说:家和,拦住更生。妈妈可不想带个拖油瓶。家和哥才孬哩,挥着牛鞭子,冲到路上,张开双臂拦住更生。妈妈越跑越远,更生急了,不由分说,扑通一声跳进小河里,河水溅了家和哥满脸,家和哥嗷一声跑开了。皮皮摇着尾巴,对着翻腾的河水吠得天崩地裂。妈妈回头一看,吓得一道烟跑回来。妈妈把湿淋淋的更生拎上岸,又气又笑地回家了。妈妈骂更生:孬伢,不怕淹死?不怕,哪个叫你出门不带着我?更生梗着脖子,说得理直气壮。

门前的小河也就齐腰深,更生才不怕呢!每天太阳落山,妈妈打了满满一盆热水,喊更生洗澡,更生远远答应着,弯腰把一双小手在地上蹭了蹭,跑来说:妈,手上有灰,我去河里洗洗。更生领着皮皮一阵风跑到河边,咚一声跳进水里,水花四溅。前年,庄上有个伢子在水库戏水淹死了,一家人都哭晕了,奶奶,妈妈吓坏了,再不让更生下水了。更生只有趁洗澡的间隙,变着花样,借口洗手、洗脚、洗脸,扑进水里戏个够。

妈妈等了半天,大喊:水都凉了,还不回来?更生也不应声,匆匆扒下裤头背心,扔在岸上,淹在河里嘿嘿笑。河水清清凉凉地浸润着肌肤,小鱼小虾不时游来咬咬手脚,酥酥的,痒痒的,好惬意。仰在水面,蝉的叫声穿透浓荫,真切得像在耳边。天空火红火红的,像披了件霞衣。大眼睛的蜻蜓在篱边飞来飞去,夕阳下翅膀闪着金光。不知好歹的皮皮,昂着黑炭似的小脑袋,和蜻蜓玩闹得直打喷嚏。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时刻了。

妈妈气得拿根竹棍出来了,更生眼尖,屏住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妈妈这下可找不到我了。更生正美哩,头发就被揪住了,更生晓得露馅了,哈哈大笑着从河里钻出来,赤溜溜,一身水跟妈妈回家了。洗完澡,更生挺纳闷:妈,你么样晓得我躲在水里?孬伢,头发飘在水面上,看不见呀?咳,下次我可得藏深点儿了。更生默默告诫自己。


3


起了阵风,梧桐树抖了抖挺拔粗壮的身子,绿荫里落了片雨,一个身影忽从窗前闪过去了,更生呆了呆,那背影好熟悉呀,长长的头发,高高的身材,不是妈妈吗?不会呀,妈妈么事过了家门不进来?妈妈不晓得我在想她吗?可那就是妈妈呀,这才几天,妈妈的样子还能忘了吗?

更生和皮皮冲出家门时,妈妈已走得远了,妈——更生拼尽全力大喊,河沿边的风把更生的声音吹散了。妈妈——更生将两只小手拢在嘴边,撕心裂肺又喊了一声。妈妈似乎没听见,只往前走。

妈——更生没放弃,可刚喊完,嗓子就像咽下了片生姜,火辣辣地疼,这才明白,再么样大喊也没用,只能撵上去,扯住妈妈衣角,拽妈妈回家。更生才跑出几步就愣住了,平时更生跑得可快了,妈妈带更生去过几次三姨家,三姨家在 小山边,更生兔子一样跑在前头,常常转过一个山嘴,回头左望右望,妈妈还不见影哩!可这回不一样,雨刚停,更生穿着布鞋,跑一步,一脚泥,再跑,鞋就淹透了,几步下来,更生脚下像系了两个沙包,迈不开步了。

这双千层底是妈妈一针一线缝上的,妈妈趁阴雨天搓好麻索,一根根喂上蜡,半夜了,更生一觉醒来,妈妈还偎在床上飞针走线呢,更生晓得妈妈辛苦,穿鞋走路时分外小心的,从不敢沾了水,刚才着急忙慌的,忘了雨天,穿着布鞋就冲进了泥水里。

皮皮比更生还急,转着圈,汪汪叫喊着为小主人加油。更生好容易才拔出脚来,泥水冰冷,丝丝寒气蚯蚓一样从脚底往身上钻,身子颤栗栗的。更生想将布鞋也拔出来,弓下腰,小脸憋得打了腮红一样,拔不动。一抬头,妈妈已出了庄子,远远只剩个影了。妈——更生喊着,丢下鞋子,撒开光脚丫撵了上去。

风儿呼呼掠过耳畔,泥沙溅得满头满脸,更生跑得从没这么快,小路两旁的绿树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向脑后奔去,皮皮声嘶力竭的汪汪声越来越远,更生觉得自己也快飞起来了。

妈,回家吧,爸不和你吵架了。爸爸是镇上的信用社主任,乡人要做生意办厂子,得找爸爸贷款,他们时常摸着黑不敲门就挤进家里来了,要么手帕里包十来个鸡蛋,要么拎个又长又胖的冬瓜,点头哈腰的,都不空手。爸爸可是乡间的大红人。妈说爸就是太红火了才看不上人,看不上她,才动不动和她吵架。

其实,更生打心眼儿里觉得还是妈妈的本事大,妈妈只用一把锄子,轻轻松松就将大块的菜地弄得平平整整,一垄一垄的。妈妈戴顶麦草帽,弯腰站在菜地中间,锄角一撇,抛出一洼土,就勾出个坑来。妈妈勾出的坑一行一行的,横平竖直,比裁缝师傅开出的口袋还整齐。妈妈胸前挎个筐,双手左右开弓,嗖,嗖,嗖,掺在土里的种子,就一把一把飞进了坑里。妈妈脚下也不闲着,走一步,扫一脚,坑就盖严了。两场雨后,再看那菜地,青扑扑的辣椒,绿油油的豆角,就争着抢着坠满了枝头。

爸虽红火,可妈妈不在,爸回家了有时连口喝的都没有,还得自己去灶下点火烧水,爸可笨了,常常柴禾都点不着,还被浓烟熏得满脸眼泪鼻涕。爸左右没辙,只好长叹一声,扔下柴禾找奶奶回来烧水了。更生不晓得爸下次回家了还会不会和妈妈吵架,更生只想妈妈现在就回来。妈——爸说了,他再不和你吵架了。更生也学会骗妈妈了。

妈妈还没听见吗?妈妈还在往前走,走得好像更快了。更生急坏了,恨不能胁生双翅,鸟儿一样飞上去拦住妈妈。身后,皮皮只剩下个黑点儿,皮皮焦急的汪汪声已淹没在风里了。妈——别走了,我再也,不调皮,不惹你,生气了。更生话都说不囫囵了。

更生说得是年前的事儿。腊月里庄上家家打豆腐,爸单位忙,不在家,妈妈只好喊奶奶来磨黄豆,奶奶霜雪盈头,猴在凳上,一勺一勺往磨眼里喂豆子,妈妈将绳套扔上房梁,扶住磨架,转圈儿推磨。更生在旁看了会儿,觉得好玩,妈妈两腿弓成箭步,推一圈,身子往前一倾,后脚跟也随着踮起来,一圈过去,身子回来,后脚跟又落下了。更生拾来一只棉鞋,瞅着空,悄悄将鞋伸出去,妈妈正好回身,脚跟踩在棉鞋上,软绵绵的,吓得打了个趔趄,回头一看,骂道:孬伢,么事恁样淘气?妈丢开磨架,作势要打更生,更生一溜烟跑了,不大会儿,又蹑手蹑脚回来了,努着小嘴,找来棒槌,肥皂,变着样儿吓唬妈妈。

妈妈做事利索,平常一上午磨完豆子,吃过午饭,水嫩水嫩的豆腐也就打好了,那天更生捣蛋一上午,妈妈磨磨停停,天黑透了才将豆腐弄好。晚上,妈妈虎着脸说:更生,腊月没闲人,你耽误我半天时间,少做了多少活儿呀!妈妈一向笑眯眯的,更生从没见妈妈这么严厉过,吓得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更生觉得妈妈又在生去年腊月的气了,不然么事这么狠心不理自己?更生已沿河撵出了庄子,脚下的泥水冰冷冰冷的,直往骨头鏠里钻,更生只顾一路狂奔,生怕慢了一脚就撵上不妈妈了,却不晓得自己从头到脚已糊成了个泥猴。

出了庄子,小河渐渐窄了,土路越发泥泞,畈上草色青青,空荡荡的,更生从未独自出庄这么远过,心里慌慌的,可只要妈妈在前面,更生就不怕,更生要撵上妈妈,搂过妈妈的耳朵说:妈,我以后肯定要考上大学的。

那是妈妈回外婆家的头天晚上,更生洗完脚,准备睡了,妈妈忽然不声不响从抽屉里拿出个绿布袋子,抖开了,还有根背带,原来是个方方正正的书包呀!妈妈可真聪明,爸退伍的军装不穿了,妈妈拿来裁剪裁剪,走了几路针线,就变戏法似的做成了个好看的书包。妈妈把书包挎在更生肩上,更生在灯下来回走了几步,屋里一下亮堂了许多。妈妈蹲下身捧着更生的脸说:伢,下半年就上学了,以后可得考个大学,上了大学呀,就不会被人看不起了。妈妈说着,眼睛就红了。更生沉浸在背着书包的欢喜中,心里只顾着明天么样去和小伙伴炫耀,妈妈的话就没么样理会了。

妈,别走呀,等等我。更生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事儿都对妈妈说了。妈,你么事还不理我呀?更生实在不晓得妈妈为了么事还在生气,不理他。

更生腿上像灌了铅,嗓眼儿里像着了火,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蹦出胸膛来了。好想歇会儿,哪怕就在这泥地里躺会儿也好呀!这时,妈妈甩了甩长发,远远回了一下头,更生看清了,是妈,是他日思夜想的妈妈。妈——更生呼哧呼哧喘着气,箭一样冲上去。

妈妈忽然身影一闪,迈出一大步,跳到小河左岸去了,更生急了,不顾一切向对岸跳去,一双光脚落在岸沿,草皮水淋淋的,像踩在肥皂上,更生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咚”,掉河里了,河水刺骨,刀割似的疼,更生顾不得了,手脚并用,扯着花草藤蔓爬上岸,踉踉跄跄往前赶,妈妈不回头,跑了几步,又“噌”地跳回了右岸,妈妈跳来跳去,好像发誓要甩掉身后的跟屁虫。

妈——更生拼尽全力喊了一声,觉得喉咙甜甜的,耳里嗡嗡作响,远处,妈妈那熟悉的背影也渐渐模糊了。更生下意识向右岸跳去,迷糊中像跳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悬崖,身子飘飘荡荡,好半天才有了着落,咚,冰冷的水花溅了一脸,好疼,跳河里了,更生摸索着往前蹚了几步,摸着了岸,更生吃力地将一条腿从泥里拔出,搭上岸沿,胡乱揪住岸边的草皮往上爬。

更生扯断了一把青草,浓浓的草汁味儿让他清醒了点儿,更生乱抓乱挠,又揪住了一把草皮,更生像掉进大海的人揪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点一点往上爬着,终于爬上了岸。妈——别走呀,等等我。更生喃喃着。更生叉开十指,在泥地里奋力往前爬去,更生咬着牙告诉自己:只要往前爬一步,就会离妈妈近一点儿。


4


奶奶背着更生往家走时,天又阴了,奶奶加紧了脚步,一路走,一路骂:毒蛇心肠,明明晓得后头不是自己伢子,就不能停一下,劝劝伢子莫撵了?就算是个石头做的心,看人家伢子掉水里了,还不能伸手拉一把?世上哪有你这样的狠心女人……

更生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更生心里说:奶奶,莫骂妈妈了,妈妈是生气了才不回家的。更生的眼皮上像压了两座山,喝奶的力气用上了也睁不开,更生想看看山顶上还有没有乌云,乌云和乌云不打架了,爸爸妈妈就会和好了。

更生听见风儿笑着从耳边逃走了,奶奶的脚步踩得泥水“扑哧、扑哧”直叫唤,小河在一边不紧不慢哗哗唱着轻歌,熟悉的声音里,间杂着皮皮嘿哧嘿哧的喘息,皮皮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努力竖起两只前爪,伸长舌头,蹦哒着去舔更生裹满泥巴的光脚,皮皮摇头晃脑,翘着小尾巴,跑得欢天喜地。


(原载《中国校园文学》2021.2月下旬刊)



作者简介:程建华,男,1978年生。安徽省作协会员。安徽省潜山市作协主席。安庆市新闻传媒中心《安庆日报》副刊编辑。小说散文百余篇,见于《北方文学》《章回小说》《台港文学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民间故事选刊》《传奇•传记文学选刊》《短篇小说》《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散文海外版》《上海故事》《佛山文艺》《作家天地》《飞天》《延河》《火花》《阳光》《奔流》《椰城》《骏马》《百花》《岁月》《牡丹》等省市刊物。

责任编辑:初  八

二审编辑:王  芳

终审编辑: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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