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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风采

汤 汤[浙 江]:门牙阿上小传




1、阿上长歪了


阿上是老加的一颗门牙,如今是老加口里最后一颗牙齿。老加96岁,阿上84岁,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都是一把年纪的老家伙喽。

老加这一生平淡无奇,阿上倒还有些故事。但一颗牙齿的故事又能精彩得到哪里,虽然中间是有过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

阿上自个儿常常觉得遗憾,遗憾漫长的一生中,没有做过一件令自己特别满意的事情。但一颗牙齿,除了“咬、啃、切断、咀嚼”食物之外,难道还能做点别的什么?阿上当然想不出来,却又巴巴期待,眨眼快过完一辈子。

当年老加还是小加的时候,阿上是他口里最引人注目的一颗牙齿。

阿上的前辈,也就是曾经站在他这个位置上的那颗乳牙,是小加嘴里第一个长出来的,潇洒英俊,享尽无限风光,那时小加还是五个月大的婴儿。小加六岁时,阿上的前辈第一个掉落,他很早空出位置,等待晚辈隆重登场。

但阿上很不争气,他天生体弱,在小加的牙床里,每天费很多的劲儿也于事无补。一年两年三年……他周围的乳牙一个一个落了,又一个一个冒出新的去,他始终处在一团黑暗里干着急。这样小加一直到了十二三岁,他还豁着一个右门牙。对于一个小树一般的少年来说,实在有点难为情。他只要一张嘴,人家就说,哈哈,牙齿都没长全,原来还是个小娃娃呢。阿上对此表示很抱歉。

阿上不懈努力,憋足力气,花了五六年时间,终于从牙床中探出了脑袋。但是,前辈留给他的空间,此时已经被两边的牙齿占据了大半。阿上左边的牙齿,我们叫他阿左,那么右边的就叫阿右好了。这么多年,阿左阿右舒坦惯了,已经不喜欢阿上长出来了。阿上刚冒出牙尖尖,他们两个就喊:

“太挤啦,太挤啦!”

“挤疼我了,挤疼我了!”

阿上连连道歉:“对不起啊,碰到你们了,对不起啊,挤着你们了。”阿左阿右面无表情,谁都没往边上靠靠,而是一同往阿上这边挤挤。

阿上不得不羞涩地侧着身子长,为了多一点儿生长的空间,他还朝外面长,不久以后,他歪歪斜斜地长好了。他是小加嘴里唯一没长好的一颗牙齿,他毫不客气地毁了小加一口均匀整齐的美牙。虽然这不是阿上的本意。  

“知道吗你们知道吗,我们家族里长出了一颗丑得要命的牙齿,太丑了太丑了。”

“真的吗真的吗?”

牙齿们在小加嘴里议论纷纷。

最里边的磨牙看不见外边的情况,一遍一遍问:“有多丑有多丑到底有多丑?”他们的问话被牙齿们一个一个传出来,阿左阿右一遍一遍回答:“歪歪的,斜斜的,他丢光了我们整个家族的脸。”

“太过分了,长这么丑,他怎么好意思出来?”

“我们是有尊严的,我们是高贵的,我们是优雅的,我们不能和他为伍……”

阿上期待了这么多年的长大,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同,他恨不得钻回牙床里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阿下,就是阿上下面的那颗牙齿,她一直保持沉默,既没有加入嘲笑和讥讽的队伍,也没有搭理阿上。阿上向她问好,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就这一声“嗯”,阿上便满怀感激,这是自他出生后听到的最美好的声音了。

阿上其实想和每一颗牙齿都打个招呼,不过既然他这样不受欢迎,那还是少说为妙,让别人忘记自己的存在,不去注意他,也许更好。

但阿上真的太引人注目了。

只要小加一张嘴,就有人说:

“哎哟哟,好可惜啊,这颗牙可把一嘴好牙给糟蹋了。”

小加已经是个爱美的少年,为了不让人看见阿上,他总捂着嘴说话和笑。阿左和阿右不停地抱怨:“你看看你,你害苦了主人,也连累了我们,我们都快窒息啦。”


2、阿上第一次死里逃生


小加的爸爸妈妈无法容忍儿子有这样一颗牙齿。他们的小加长得多么清秀,门牙阿上使他的容貌大打折扣,简直从九十五分一落千丈到了六十分。

他们带小加去了牙科医院。

去的结果可想而知,小加戴上了牙套。

为了阿上,小加的整个上排牙都用钢丝箍牢了,这让所有的上排牙都很不高兴,尤其阿左和阿右。他们成日骂骂咧咧,抱怨全身酸痛,不如掉了算了。阿上当然也被箍得很不舒服,还一阵一阵作疼,但他心里满怀希望。他毫不怀疑,不久以后他将会是一颗好看的牙齿,英俊潇洒,帅气逼人。所以,他高高兴兴、满心希望地忍受着,并且每天向阿左阿右诚挚地道歉一百遍。

箍了两年,牙套终于摘了,真是舒坦又轻松。阿上的情况好了一点,只是一点点,和大家期待的相距十万八千里。医生无奈地说,他没有见过这么顽固的牙齿,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拔了它,种一颗好牙。

阿上一听,浑身一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打着寒颤苏醒过来,危险已经过去了。原来小加也被吓坏了,他死活不肯拔牙,他捂着嘴逃出牙科医院。小加的爸爸妈妈随后打听了种牙费用,很贵啊,也吓了一跳。

阿上得以幸存,死里逃生的阿上从此以后更加热爱生命。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境遇,他不被喜欢。一个不被喜欢和欣赏的生命,容易自卑和不快乐,容易心理不健康患上忧郁症之类的毛病。但阿上挺乐观的,对他而言,只要不被拔掉,一切都很美好。阿左、阿右或者别的牙齿们的冷嘲热讽实在算不上什么。

更何况,阿下从来没有数落过他一句。他在乎的阿下,没有说过一句让他难过的话,这已经足够美好了。还有舌头小软偶尔会安慰他:“阿上,别理他们,你没有错,又不是你自己愿意长成这样的。”

小软是牙齿们都尊敬和爱慕的人物,她的话,堵住了很多牙齿的闲言碎语。

温柔的上下嘴唇,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小红。小红常说:“你看你的视野比谁都开阔哦。”这话绝对是真的,阿上的位置在嘴巴的正中间,又比谁都往外凸出,他能看到的东西确实比任何一颗牙齿都多点。

当然也因为前突的缘故,阿上其实是顶着小红的,小红稍不注意,便会合不拢嘴,上下唇之间开出一条不太优雅的缝儿。她红润饱满,线条清晰柔和,原是相当美丽,阿上实实在在地削减了她一部分的美感。但小红从来不说一句让阿上尴尬的话。

因为小软和小红护着阿上,牙齿们的抱怨渐渐少了。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值得谁反复说那么久的,不管它足够好,还是足够糟糕。

再说,牙齿的世界并不寂寞,他们可聊的事情真不少。更重要的是,他们一直在陆陆续续地举行婚礼。已经有十四对牙齿幸福地结婚,成为了夫妇。一般结成夫妇的,都是上下相对的两颗牙齿。每一次婚礼都很热闹,仪式也很隆重,而婚礼时间无一例外地放在小加的睡梦中。如果小加能听见,他就能听见自己的牙齿们在欢乐地叩响——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那意思是——幸福啊,结婚啦,爱情甜蜜哪……牙齿们用自己的方式庆祝婚礼。

现在,唯一没有结婚的就是阿上和阿下了。因为一对幸福的夫妻最重要的是彼此默契,天衣无缝的配合,他们无法做到。原因不用说,出在他身上呗,他和她无法紧密咬合,甚至无法一起完美地切断某些食物。

阿上喜欢阿下,悄悄地喜欢,她那么安静,性格那么羞涩,又那么善良。但阿上没有勇气表白自己的喜欢,更不用说求婚了,他哪里配得上她?

阿下一直默默地,她不爱说话。

这段时间里阿上还有过一次悲惨的遭遇,他不幸被三条牙虫看中了。它们一致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它们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安营扎寨。它们敲敲打打,打出了一间屋子,还敲出一个露台。阿上不止一次恳求它们离开,它们慢条斯理地品尝着牙缝里的残渣,全然不予理睬。他成了一颗有洞的牙齿,并再一次遇见了牙科医生。补洞的过程真是可怕啊,噩梦一样的记忆。


3、阿上的主人小加


阿上的主人小加,是个平凡的孩子,什么都中不溜秋。

有一次小加和班长李秋说话,李秋学习成绩一流,一千米长跑冠军,爵士鼓高手,还写得一手好书法。他们两个说着话,嘴巴一张一合,彼此的牙齿便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招呼起来。李秋的牙齿嘲笑小加的:“我们对你们很同情哪,你们跟着这样平凡的主人,一定很憋屈吧。”小加的牙齿们为此沮丧了一段日子。

当阿上跟着小加知道许多不平凡的人物之后,便会想入非非起来,如果自己是拿破仑的牙齿,贝多芬的牙齿,安徒生的牙齿,李白的牙齿,康熙皇帝的牙齿,牛顿的牙齿……做伟人们的牙齿,感觉是怎么样的?会不会很酷?可惜的是,他做了小加的牙齿,就不可能做别人的牙齿了,他无法选择。当然他也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自己是一颗长坏了的牙齿,居然还嫌主人太平凡,哼。

小加确实平凡了一辈子。但阿上觉得,最少有两件事,小加是做得不错的。虽然每一次付出惨痛代价的,都是阿上这颗牙齿。

第一次发生在小加十三岁那年,放学路上。小加遇见一个哭鼻子的小男孩,他仰着头,眼巴巴地盯着挂在树上的风筝,泪水把一张小脸弄得脏兮兮。小加看看树,树长得粗壮,一个一个树杈像是一个个阶梯。他攀着树杈往上爬,爬到高处,双腿打起了颤,他是个胆小的孩子。他的手终于够着了风筝的尾巴,树下的小男孩拍着手跳:“哥哥真厉害哥哥真厉害!”小加一得意,动作幅度大胆起来,想“更厉害”一点。没想脚底一滑,他竟从树上摔了下来,风筝在枝叶间哗啦啦落地,脱得只剩下一个竹架子。小加不好意思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嘴。男孩拎着风筝骨架,哇哇地哭着跑了。阿上磕在了一截树根上,磕得够呛,出了好多好多血,摇晃了好多好多日,差点夭折,好不容易重新站稳了脚跟。不过阿上一点都没有责怪小加,他很高兴自己是他的牙齿,并发誓要好好做他的牙齿。因此咬东西的时候特别卖力,常常用力过猛,撞得阿下嘤嘤作响。

第二次是小加十九岁那年,他分文不带,轻装上阵,徒步走天涯。虽然,虽然他才走了四天就被人送回了家。他在夜里淋雨,三天没吃到一粒米,他发着高烧扑倒在地……那回,阿上不幸被摔掉了小半块,为此他残缺不全了一辈子。尽管这样,他也没怪过小加。

阿上和小加有一次“同生共死”的经历。

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小加和人打架,打不过人家,情急中居然咬了对方一口,阿上护主,使出了大力气,在人家的胳膊上留下了一枚很深的齿印。对方不肯善罢甘休,第二天把小加堵在半道上,说非敲了这颗牙不可。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铁锤和尖嘴钳子,吓得阿上差点昏过去:“不要,不要,我还没有活够啊……”小加本就理亏,所以也吓得不轻。所幸人家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加摸了摸阿上说:“老天保佑,我们没事了。”没错,阿上听得清清楚楚,小加说了“我们”,阿上为“我们”两个字激动了很多天。

阿上这一辈子是经历了几次死里逃生。小加32岁,阿上20岁之后,一切才平安顺利起来,几乎没再出过什么大的事。阿上每天尽心尽力工作,工作之余,所有的时间他都用来思考一个问题,我应该做一件让自己特别满意的事情才好,可是我要做什么样的事情呢。一颗牙齿除了“咬、啃、切断、咀嚼”食物之外,到底还能做点什么。这个问题他想了好几十年都没有答案。

这样一晃就到了小加71岁,嗯,应该叫老加了,而阿上也59岁了。


4、阿上不愿说再见


一个早晨,老加嘴里头一颗磨牙呜呜地呻吟起来。

“我好像不对劲了,呜呜,我站不稳了,呜呜,我的身体摇摇晃晃,摇得头晕,呜呜……”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牙齿们纷纷地问。

“不知道怎么了啊不知道怎么了,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感觉有些糟糕,好像要发生什么坏事情了。”

大家觉得他小题大做:“别胡思乱想,你只是有点不舒服罢了,谁都会有不舒服的时候,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啦。”

“也许吧,但愿吧……”

但是,情况并不如大家所料,这颗磨牙突然掉落了。那会儿,牙齿家族正在紧张工作,一口一口咀嚼着糍粑。谁也没有听到老磨的声音:“啊,松了,松了,我抓不住了,抓不住了。”他被一口糍粑粘落,他躺在老加的手掌上,不再有任何声息。老加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喽,真的老喽,牙齿都开始掉了,岁月不饶人哪。”

整个牙齿家族被这突如其来的分离弄懵了,他们悲伤又惶惑,一时间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阿上平日视野开阔,便见多识广些,从前他见过一些老人张开的嘴巴里,牙齿掉得零零落落,因此他知道人的年纪大了,牙齿会松落这个现实。但以前他却毫无理由地认为,那是很遥远的事情,遥远得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老磨的离开一下子把残酷的现实拉到了零距离。

他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同胞们,所有的牙齿都很害怕,这件事给了他们严重打击。他们曾经过了几十年不变的安稳生活,安稳得如同永远,永远都会这样下去似的,没想到这永远竟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等着你自己去画上句号,谁能接受呢。

但不接受又怎样,要发生的,总是要发生的。离开和分别,隔一段时间便在牙齿家族里发生一次。掉的掉着,没有掉的,继续做牙齿该做的事情。

阿左阿右也开始松动了,他们使不上力气啃咬食物,他们酸软无力。

阿左说:“我的情况不太好。”

阿右说:“我也是。”

他们两个嘤嘤抽泣。

他们一同问阿上:“你感觉怎么样?”

阿上说:“我还没有什么感觉。”

他们表示很嫉妒:“你长得这么难看,先掉的应该是你才对啊。”

没多久,阿左阿右离开了。那天,老加只是打了个喷嚏,阿左阿右就一起飞了出去。老加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少了两颗牙齿,他没有找到他们。

现在阿上左右两边空荡荡的了,他十分十分不习惯。如果可以,阿上宁愿他们一直挤着他,骂他,嘲讽他,数落他,也比这样空荡荡的感觉好。

自己会是什么时候掉呢?要是知道就好了,阿上想,嗯,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他又想。要是谁都不用掉,那有多好啊。老加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他掉一颗牙齿,就要叹息好久呢。

阿上希望那一天永远都不要来,但他又清楚地知道它一定会来。唉,他还没做过一件让自己特别满意的事情,好不甘心。同时,他希望阿下也能够站得久一点。

阿下,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羞涩不爱言语。在她面前,阿上也总是羞涩,不能言语。所以,漫长的几十年里,他们说的话,几乎没有超过十句。

这天早上,老加把一口馒头送进嘴里。自从阿左阿右离开,阿上阿下成了主力军。他们努力工作,不敢有丝毫懈怠。阿上敏感地察觉到,阿下矮了一矮,她没有用上力气。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

虽然他们一直没有成为夫妇,但几十年的工作配合,他们已经找到了默契的方式。阿上打心眼里喜欢阿下,多年来从未改变,只是他没有勇气表白。而阿下在数十年的岁月里,对阿上乐观善良的天性,也渐渐生出爱慕之心。

“阿下……”工作结束后,阿上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哎,有事吗?”阿下轻声应答。

“你感觉还好吧?”

“有点不对劲,我猜……可能要轮到我了吧。”

“不会的……”阿上大声说,但他心里其实也这么想的。他的大声,是为了掩饰害怕,他不敢想象阿下的离开。

“也许……我们可以先说再见。”

阿上难过得什么也说不出。

“你不想和我说再见吗,不说就不说吧……我好像站不住了呢……”

“阿下你要站住,请你坚持着,一定坚持着。”

“嘻嘻,这不是我想坚持就能坚持住的呀。”

“阿下,我,我……”

“你想说什么就赶快说哦。”也许是生命就要走到尽头,阿下不那么羞涩了。

如果分别的时刻已经临近,而将来再不会有机会,阿上难道不应该鼓起勇气说出他深埋了几十年的话吗?

“阿下,我喜欢你,一直很喜欢你。”

“天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阿下快乐地叫道,“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向我求婚。”

“你……也喜欢我?”

“是的。”

“那我现在向你求婚还来得及吗?”

“我想应该来得及。”

“阿下,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阿下羞涩又甜蜜地答应道。

“啊,那我们赶快结婚吧,今天晚上我们就举行婚礼。我们的家族里还有十四颗牙齿,他们会为我们庆祝!”

阿上幸福地期待着夜晚的降临。然而,阿下在傍晚老加吃一个梨子时轻轻地落了,像春天里一片花瓣落到地上。

“再见,阿上……”

“我会想你的,谢谢你阿下……”阿上终究没有说出“再见”这两个字,他不忍心说出它们,但他们还是再见了,不得不的再见,完全没有选择的再见。阿上沉浸在悲伤中,没有了阿下,他没有办法工作了。没有工作,所有的时间他都用来悲伤了,他真希望自己和阿下一起掉了算了。即便有小软和小红的安慰,也不能让他开怀半分。


5、阿上总是很孤单


阿上的左右两边,出现了两颗新牙,是假牙。

这两颗假牙很爱说话。他们一会儿惊奇阿上沧桑的模样,一会儿又抱怨这里那里不舒服。阿上耳边成天叽叽喳喳的,倒转移了一些注意力。只是这两颗牙齿,让老加觉得不太舒适,老加忍了多日之后,把它们取下了。从此,他再没有往嘴里装过假牙。到老加81岁,阿上69岁时,他的嘴里,就只剩阿上一颗牙齿了。十年里,阿上一次一次地经历着和同胞的分别,同时看着老加一日一日衰弱。

阿上常常觉得孤单。他想念家族里的每一颗牙齿,想念那些吵吵嚷嚷、挤挤挨挨的日子。他不再害怕脱落,随便什么时候脱落都无所谓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老加身上最孤独的一样东西,对此他做过认真的对比——头发,虽然已经掉了大半,但还是有那么多根,不会孤独的;手和脚都有两只,手指和脚趾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也不孤独;眼睛耳朵呢,他们是成双成对的,不孤独;鼻子倒是只有一个,但他时时刻刻都在工作,哪里有时间去孤独?耳朵是隔得远了点,彼此看不见也说不上话,但他们时时刻刻忙着收集声音,不会有闲心去想孤独这件事情……只有他阿上,是孤零零的,那么大一张嘴巴里,就他一颗牙齿,整天整天闲着,完全无事可做,没有任何作用,除了孤独,就是无聊,除了无聊,就是孤独。太折磨人了,他简直要疯了,无法想象,一颗牙齿疯了会是什么样子。

老加也是孤独的吧。

老加的妻子前些年去世了,她是在老加温柔的怀抱里离开的,她微笑地看着他说:“这辈子最好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你。”她的眼睛慢慢合上,他们都微笑着……老加常常立在老伴遗像前,一站就是大半天,他嘀哩咕噜地和她说话,连晚上做的梦都要告诉她。老加的孩子在地球的另一头工作,一年里回不来一次看望他。他独自一个人生活着,在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里。老加只是一个普通人,该上学的时候上学,该工作的时候工作,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该退休的时候退休,然后像许多老人一样,迎接他们晚年的孤独。

阿上知道老加的孤独,老加会知道阿上的吗?阿上认为他不会,一个人拥有那么多东西,身上的,身外的,无数无数的,他怎么可能会在意一颗牙齿过得好不好呢。

有一天老加的儿子从地球的另一头回来度假,他瞅着爸爸唯一的一颗牙,扑哧笑了:“您可真像一只老兔子或者老鼹鼠啊。”儿子非要带老加去种一副牙齿,老加不愿意,嫌假牙戴着不舒服。但儿子让他放一万个心,说种的牙齿比真的还管用,更重要的是会让他看起来至少年轻二十岁。“年轻”的诱惑势不可挡,老加心动了。

“那我的这颗牙要拔掉吗?”

“当然要拔了,这么寒碜的一颗牙,留着做什么?”

阿上默默听着,他平静地想,嗯,拔了就拔了吧,对于我来说,这倒也不算坏事。

老加却犹豫了。

“要拔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啊。”他走到镜子面前,张开嘴,冲着镜子里的阿上说:“老伙计,要说再见喽。”

这一声 “老伙计”和“再见”,令阿上死气沉沉的心,陡然扑腾了起来。

老加又说:“满口白牙,如今就剩你一个,我的老伙计,你挺牛的啊。”

阿上的心扑腾得更快了。

老加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拉开一扇又一扇的抽屉翻找个不停,最后翻出了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半岁不到的婴儿咧嘴笑着,露着一颗洁白的小乳牙。老加对着镜子,也咧嘴笑着,做出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表情。两个人,一老一幼,两颗牙齿,也是一老一幼,充满喜剧效果。老加情不自禁笑起来,笑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你呢,是我的第一颗牙齿。”

“你呢,是我的最后一颗牙齿。”

“眨眨眼,一辈子就快过去啦,说长很长,说短也很短啊。”

他伸出一根手指摸摸阿上:“老伙计,你看起来很孤单,我呢,也很孤单,这样吧,咱们谁也别嫌弃谁,互相陪伴着吧。顺其自然,什么时候你撑不住了,你就落,我撑不住了,就闭眼。就这么定了。”

老加对着镜子做个鬼脸,像个孩子一样调皮地笑了笑:“像只老兔子,或者老鼹鼠,也不错嘛。”

老加没有去牙科医院,阿上留了下来。

阿上的心情和状态都有了变化,老加说的话让他重新获得了活力。

我是他的“老伙计”,独一无二的“老伙计”呢,既然是一个老伙计,我就不是没有用的家伙了,阿上这样想着,他振作起精神。

但老加的儿子很困惑。

“它又破又难看,它毫无用处,我真的弄不明白您是怎么想的。”

老加说:“怎么没有用处?”他半开玩笑似的把半个苹果送进嘴里,“嗷”一口啃下去,阿上使出浑身力气,像柄铲子一样,“嚓”地铲下了一片果肉。老加瞅着苹果上一道深深的小沟,欢喜极了:“你很厉害啊,我的老伙计!”


6、阿上救了老加


日子一天一天逝去,阿上看着老加一天比一天老迈。他脚步迟缓,弯不下腰,提不起手臂,穿不上衣服,耳朵渐渐聋了,眼睛也开始瞧不清楚东西。

他的身体曾经多么灵活,眼睛曾经多么明亮,耳朵能听见最轻微的风,阿上想,衰老真是一件可怕又无奈的事情。对老加的同情充满了他的整个心房,阿上再也不为自己感到难过。他的情况还不错,依然没有半点松动的迹象。

老加96岁,阿上84岁了。

老加的耳朵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

“老伙计,你还好吗?”每天早上醒来,老加都要这样和阿上打招呼。

“我好得很呢,你看起来也不错。”阿上愉快地回答。

自从耳聋后,老加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如同做梦,又是真真切切。他和他的最后一颗牙齿,不知不觉中竟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默契。他不再只是一颗牙齿,而是一个心意相通的实实在在的老朋友了。他们能够顺畅地交流,也许是用声音,也许是用心灵。

他们拥有太多共同的记忆,老加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不管他是否忘记,阿上都替他记得。因此他们有聊不完的话题。

老加说,我这一辈子太平凡啦,没有做过一件大事,但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对谁都很好,我挺快乐的。阿上说,有一次你爬到树上给一个小男孩捡风筝,还有一次你一个人走天涯。老加不好意思地说,这些你都记得哪,它们算什么事哦。哦,我想起来了,每次遭殃的可都是你,你的命真大。他们还想起那次打架咬人,阿上差点被锤子敲掉的事情……如今,它们都被时间的河流冲得很远很远啦。

阿上对老加说,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做一件令自己特别满意的事,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老加就嘎嘎地笑话他,你这颗牙齿可真好玩啊,你说一颗牙齿除了对付食物,难道还能做点别的?如果现在你能单独咬碎一颗黄豆,我认为就是目前为止,你能做的最了不得的大事了。但你做不到,对吧?

有时候他们也谈谈生死的问题。他们都觉得活着真是太美妙了,但是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任其自然吧。活着的每一秒钟,都很珍惜,都很努力,哭过笑过,用心爱过,就很好了。

有时候他们也打打赌,猜谁能活得比较久一点。

“我觉得会是我。”

“是我才对吧。”

“不过你可真了不起啊。”

“我看你也很了不起。”

这个白天家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小偷,之前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这户人家似乎无人进出。他断定屋里没人,就放心大胆撬锁进来了。进来却看见躺椅上一个老人正在自言自语,年轻人吓了一跳。老人眯着眼睛,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他真老啊,小偷想。为了保险起见,他拿了一根绳子把老人捆在椅子上,顺便把他双手也绑了。老加对他摇头,意思是你不用绑我,我没有力气阻拦你做任何事。小偷说这样省心些。他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很生气地摔门走了。

老加捆在躺椅上,动弹不得。家里很久很久都不会来一个人的,他的孙子前几天在电话里说中秋节要回来看爷爷,但那得四个月后。

老加眯着眼睛对阿上说:“反正我活得够久了,我就这样睡着算了吧。”

阿上说:“这不行,你得想办法。”

老加说:“好像没有办法可想了。”他手腕上绑着一根尼龙绳子,上头打着个死结。

阿上说:“也许我们能把这个结弄开。”

“怎么可能?”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试试如何?”

“好吧,试试就试试。”

老加勾着脖子,把手腕抬高,送到嘴边。阿上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插进绳结里边,插进去,往上扯一下,再插进去,又扯一下,几下子看不出来效果,但慢慢地,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绳结还真一点一点地松了。他们也不着急,累了,就歇一会儿,有力气了,接着工作。两天后,绳结完全松开了,老加的双手得到了自由,手把捆在身上的绳子也解开了。

“你看,我们做到了。”

“哈哈,我们配合得很成功。”

“老伙计,你很厉害啊。”

“你也很厉害啊。”


尾  声


他们快乐了一会儿,阿上便觉得有些不好了,老加也感觉到了。

“怎么了老伙计,你在动。”

“我……有点抓不住你了。”

“你……不会是要掉了吧?”

“有这个可能。”

“你能坚持住吗?”

“我努力。”

“对不起,都是为了我……”

“别这么说,我特别满意这件事,真的,好高兴呢。”

阿上“啪嗒”落在了老加的手掌上。

“再见了。”

老加朦朦胧胧地看见,一颗牙齿在他手心上微笑。



作者简介:

汤汤,痴迷童话,热爱行走。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浙江武义,有滋有味地做喜欢的事情——写作童话。曾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儿童文学》十大青年金作家奖、《儿童文学》擂台赛金奖等,并连续三届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代表作有《到你心里躲一躲》《水妖喀喀莎》《门牙阿上小传》《绿珍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日文等多国文字。

编辑:初  八

复审:王  芳

终审: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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