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眼神。
课间休息时,南青敲打着我的课桌,与周围的嘈杂声混为一体,几乎将我的耳朵淹没。
“你好哇,我叫南青,新来的转校生,也是你的新同桌。”
在吵闹的缝隙间,我听见她这样说道。
“叫我倪落就好。”
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她握住我的手,自然的将我拉到她身边。一板一眼的模样像个小大人,就那么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仿佛是在谈多大的生意。
“需要什么。”她半虚着眼睛,笑的灿烂。
我没懂她的意思,“啊?”
“做你的同桌,都需要什么?”她重复了一遍。
真是奇怪,普普通通做同桌也要有规矩吗?又不是竞选班长,要求学习如何如何好,字写的如何如何好看……反正我是没规矩,索性摇摇头,闭口不言。
南青也意识到这样无由头的问我很不礼貌,补充了一句,“我有个非常好玩的小秘密,你想知道吗?”
头顶的风扇沉默的与空气周旋。
明明是夏至未至,却已经有了盛夏的感觉,我的汗水从额头微微渗出。我看向教室里关紧的窗户,透过它,只见校门口种的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枝干上的绿叶早已固执地探出铁门外,似乎下定了心,要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我缓缓收回目光,同南青说了最长的一句话,“如果你愿意分享,也许吧。”
温热的视线里,南青朝我微笑。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盒子,或许那是她吃过的饼干或者糖果的盒子,上面还印着没清理干净的广告语。
打开后,里面有一颗种子。
种子我见过的,不过这颗种子有些不一样,藏青色的,是一个四叶草的形状,我疑惑地问道:“能种出什么,苹果、西瓜还是小橘子?”
“不是,都不是!”
听见我的问题,南青有些急切地解释,“是繁花,是放眼望去,满眼的繁花。”
南青说这句话的时候,恍惚间,通过她那闪着光的瞳孔,我仿佛真的能从中看到花,红色的、粉色的、紫色的,一丛丛,一簇簇。在我身后,包括那块黑板上也有,还有我的头顶,落满了繁花。
我想用手将头上的花儿滑落,可我刚一触碰到,就发现,头上除了头发什么都没有。
能想象的到,我当时的样子有多么滑稽和搞笑,也许形似一个吃不到蟠桃的孙悟空,急得抓耳挠腮。
这一举动很快引得同学们的嘲笑。
我的脸“腾”一下红了。
恍然大悟,我刚才看到的,只是南青瞳孔的繁花,只是她精神世界里的繁花。
“别去理会别人,你想种下它吗?”南青将种子放进我课桌的夹层里。
多年后,我总会想起这一幕,南青屏蔽所有嘲笑的声音,脊背挺得很直,隆重地在她的精神世界,从繁花里摘下最为鲜艳的一朵,递给了我。
鬼使神差般,我伸出手,接住一把空气。
与此同时,放有种子的铁盒子恰好被窗外打进来的光照耀,表面反射出一片片光斑。
如波光粼粼的水面。
如坠落梦境的繁星。
而南青的眼神,比那些都要璀璨。
2
如何拥有满眼的繁花?南青告诉我,只要将种子在心里种下,和它说说心里话,重点是,需要挺过一场大雪。
“可我们的城市不会下雪。”我如是说。
“和你说啦,是在心里种下种子,这些步骤都由你的心来支配。”南青整理着书桌,忙不迭地说道:“你知道雪是什么样子吧?白白的,软软的,像沙冰又像棉花糖……不行不行,时间不早了,我去班主任办公室一趟,叫我好多次了。”
我点头,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她梳的高马尾摇摇晃晃的,透着恰到好处的俏皮。
南青和我简直来自两个星球,我从小到大都是乖乖的三好学生,上学不迟到不早退,留短发穿校服,像一只胆小又容易受到惊吓的兔子。而南青精灵古怪,最不喜欢穿朴素的校服,爱将袖子上画满卡通小人,像早春独自盛放的花朵,充满着热情与勇气。
是这颗种子带给她的吗?我拿出铁盒里的种子,放在手心看了又看。
“倪落,你拿着一个破盒子干吗呢?”同学好奇的围上来,和我搭话。
似乎是秘密被窥探。
啪!
我猛地将铁盒子关上,手心满满都是汗,种子在里面发出清脆一声响,余音在我的脑海震耳欲聋。
“至于吗?你不会和南青做同桌做出毛病了吧?”同学摸摸我的额头。
我瞪大眼睛,怎么会有人这么说南青?
“唉,嚼舌根嚼到我身上来了,有本事冲我来,别打扰倪落学习。”
南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倚在了门口。听见了那段话,她表情凝重,深深皱着眉。
她一定会看我。
但我选择低头,不和她对视。
只听耳边同学转头和别人说:“啧啧啧,我就说呀,转校生都不靠谱,是其他学校不要的学生,陋习多着呢!这不,又被叫到办公室谈话了。”
“不要这样说。”我开口阻止。
南青愿意将她的秘密告诉我,就证明她待人是真诚的啊,她是个好孩子,这点我可以肯定。
“别被她骗了,入学第一天就神神叨叨的,还要摘朵花给你,这里是教室,怎么会有花?你也真敢相信。”同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扭头走了。
我一愣,什么?同学们竟然看不到南青眼里的繁花?那为什么我能看到,种子会不会是假的?是幻觉吗?
不,不,她没有骗我,种子不是假的,我确实看到她成功了,她拥有了数不清的繁花。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南青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回到座位上,继续用湿润水灵的眼睛看着我,和往常一样,眼中布满繁花。
“你觉得他们说的对吗?”
我思考,然后摇头。
“有和种子说心里话吗?”
我愣愣地点头。
南青露出她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道:“好,很快就要开始了。”
她没说要开始什么,我很不习惯她话说一半的样子,她收拾好书包,整点踩着下课铃声走出教室,无惧迎面走来的老师打算继续压堂的犀利目光。
突然,一股风从心底袭来,头顶的风扇还在“吱呀呀”的不停歇地转,热气扑在脸上,我却觉得从头凉到脚。
我想,或许这是要下雪的前兆。
3
“你来看看倪落的作业,今天的数学题错了这么多?”
又来了,这无休止的话题。我用耳朵贴着门,鬼祟地偷听妈妈和爸爸的对话。
“是不是没休息好?”爸爸的反应很平静。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怪我没有照顾好她吗?她马上就要考高中了,你一个月出八次差,你倒是不用忍受这样的压力。”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老房子的隔音并不好,他们的争吵清晰抵达到我的耳朵。
你应该出去,你应该去告诉他们,你已经长大了,会自主学习,吵架在此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用力的想着,但这种想法只是暂时的,我的手紧握住门把手,却没有按下去的勇气,就算我这样做了,他们也不会听。
门适时打开,妈妈站在门口,不怒自威,“倪落,你把所有做错的地方,重新抄写三十遍。”
而爸爸坐在客厅,静静地旁观着,像一尊雕塑。
我沉默的点头,没再说话,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起南青和那颗种子,要是她,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做呢?她做事真是太潇洒了,她是在为自己而活,她有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我是不是也能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呢?
我抄写着错题,写着写着猛然发现,我的错题本上写满了南青的名字,白纸黑字,清晰地一如那些怎么也抹不去的想法。
……
“倪落,这就是你学习成绩下降的原因吗?!”耳边传来怒吼,我心神恍惚,发觉自己趴在书桌上不知道睡了多久。
妈妈的声音沙哑,我的目光逐渐与妈妈的目光汇聚,落在一个方位。
喉咙像是被无数个碎石头堵住,眼睛肿胀起来。
妈妈看见了南青的名字。
我慌乱的拿起一支笔,胡乱的在错题本上涂抹起来,“不是的,她是我的同桌,是女生。”
“她学习好吗?”
我全盘托出,下意识的替南青解释,“虽然不是太好,但她是个特别的人,妈妈你知道吗?她在心里种下一颗种子,然后她目光所及之处就都是繁花!满满的花!”
“你在胡说什么?”
“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培养你,你却只顾着和不学好的孩子待在一起,你多让我心寒?”妈妈无情的撕碎了我的错题本,然后用力抓住我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喊。
不是的,南青很好的!
那一瞬间,我只想挣脱妈妈的手,对上她的眼睛,将一切大声干脆的说个明白,南青不是坏孩子,她的世界简单纯粹,开满繁花,那是我向往的样子!
可我没有。
我讨厌死了这样唯唯诺诺的自己,似乎是我的血液里已经刻上了“乖乖女”三个大字,我一旦偏离了一点轨道,所有的错都会归结到我头上。
为什么不能说出来,为什么我要永远按照别人规划的人生路线走?
“明天我去学校一趟。”
妈妈转过了身,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苦涩的闭上眼,心里结了厚厚一层冰。我能挺过一场大雪吗?南青心里下雪的时候,也会和我一样难过吗?
我将妈妈撕碎的本子捡起来,就像是把我寄托在南青身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捡起来。
4
我吃不下任何东西。
面对南青身为吃货的旁若无人,零食吃的很投入的样子,我用力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要到大课间了,妈妈也一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她会和老师说什么?会不会将我和南青拆散?
“倪落,送给你的。”
南青悄咪咪地递给我一个正方形的东西,用礼品纸包装的极好,我小心的撕开包装,里面是一个裱好的相框。
她画的画,将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画下来了。
“我觉得咱们两个有缘分,我们一直做朋友。”南青说完,绽放了一个很期待的笑容。
我用手指肚摸着相框,“可以吗?”
“当然可以,前阵子班主任找到我说,你内向,从不敢主动交朋友,希望我帮帮你,我就想啊,还不如咱们做朋友,一辈子,这样你就不孤单了。”
原来是这样,她去办公室是这个目的,不是同学所说的有陋习。可她明明可以大声的告诉同学真相,但为了我的面子,她选择沉默。
“南青,有你真好啊……”
“倪落,南青,到我办公室来!”老师敲了敲黑板,“肃静,自习。”
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
南青显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握住我冰凉的手,大摇大摆地走出教室。
我听到了同学们的笑声,很小的声音,我的耳朵却像是听到了轰然的笑声。
“倪落,你妈妈来了,情况我了解了,说说吧!”办公室里,我和南青面面相觑,妈妈站在对面,挡住了窗外所有的光。
“南青是吧,阿姨听说你能看见花?那你看看我头上有没有?”
“阿姨好,是有的。”南青认真回答。
“你在撒谎!”妈妈拔高声音。
这句话似乎触及了南青脑中最敏感的那根弦。
她有些急了,“是真的,我有一颗种子,繁花的种子,我已经能看到了!”
“南青,你到底在说什么?”班主任拍桌子,她认为这是在荒谬不过的事情。
南青百口莫辩,求救似的看向我,希望我能为她说点什么,我瞬间感觉自己被扇了一个无形的耳光。
“我……我能……”我头脑混沌如泥。
妈妈打断我,“倪落,妈妈吃了多少苦才将你培养长大,你这是干什么?我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健康的过完一生,我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孩子。”
妈妈哽咽着,“你怎么不乖了呢?你怎么能让我失望呢?”
“你到底能不能看到?”班主任追问。
我的身体僵硬地呆在原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说真话的想法如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再逐渐变得遥远。
一切不真实到像场梦。
“我……我……”剩下的话被周围的嘈杂声吞掉,变成声浪中的一粒细沙,被浪潮淹没。
“我看不到。”这四个字让我汹涌地难过起来。
与此同时,我看到妈妈彻底松了一口气。
我也看到,惊讶、慌乱、无助……各种情绪在南青脸上匀速交替闪现。
她一定对我失望极了。
或者说,我让所有对我有期待的人都失望极了。
“你明明能看到的,你应该坚持的。”她悲伤的说,“那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后悔。”
我用力的盯着南青的眼睛,她瞳孔的繁花越变越淡,我知道不是她眼中的繁花没了,而是我已经失去了看见它的权利。
心里的雪开始簌簌的下了,如盐花一般洋洋洒洒。好冷,怎会这么冷呢?我快要挺不住了,我种下的种子就这么死在大雪里。
我终究没能让它挺过一场大雪。
5
南青转学了。
只是在一个平常不过的星期一,她的课桌默默地空了,连带消失的,还有那颗种子。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南青的风评在她走后依旧不好,其实她什么过分的事情都没做过,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也许,只是因为她的精神世界不同于其他人。
在那之后,我按部就班的学习,考上了一个中规中矩的高中,又考上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大学,毕业后,我勤勤恳恳工作、按照父母之命结婚,生下了一个精灵古怪的女儿。
我活成了世界上大多数人的样子。
说实话,我没想到会再遇到南青,那是我被公司派出拍外景的下午,女儿也跟我来了,她一个人在不远处玩耍,此刻的风虽炎热却无比温柔,休息时,我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丫头,咱们交换秘密吧。”
过往的记忆如同洪水翻涌而来,我拿杯子的手微微颤抖。只见南青正和我的女儿玩的开心,逗的她嘿嘿直笑。
我轻轻地叫她,“南青。”
令我不解的是,她抬起头后,表情没有体现出任何意外,她的眼眸深邃而动人,落落大方的看着我,“倪落,好久不见。”
后来我才知道,南青毕业后当了自由插画师,工作任务就是天南海北的收集素材,她乐于奔走在自己的热爱里。
我们的身份成了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坐在一起的时候,偶尔寒暄几句,大多是沉默。
最后,我问:“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南青的一颦一笑都那样得体,“我说过,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后悔。”
我后知后觉,才发现我和南青的差别究竟在哪里了,她拥有我没有的勇气,无论是争取得到的勇气,还是接受失去的勇气。
“南青,等我很久了吧!”南青的身后出现一个女生。
“这是律儿,我的好朋友。”南青这样介绍。
我由衷地说:“你们的气场很合,很适合做朋友!”
“应该是我们都有着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吧。”律儿回答。
她们默契地相视一笑,我就明了,律儿一定能看见南青眼中的繁花。
拍摄任务结束,南青向我告别,等她们走后。女儿对我说:“妈妈,你和阿姨很早以前就认识吗?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哦。不过我想,还是要经过你的同意。”
“你说说看。”
“妈妈,我可以种一颗种子吗?”女儿手里拿着铁盒子晃了晃。
里面的东西我再清楚不过。
是种子,繁花的种子。我表情遽变,心底翻滚着无尽的酸楚,尘封的痛令我马上拒绝了她,“我希望你不要。”
“妈妈……”
“快去玩吧。”我面露难色,拒绝她的原因有很多,万一失败了呢?会不会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女儿也不恼,双手捧着下巴,乖乖的在不远处,祈求地看着我。
我突然心一软。
哪怕失败了,没有看到繁花的喜悦,但也有种下它的期待,不是吗?
“宝贝,来。”我朝她招手。
女儿蹦蹦跳跳地过来,待在我身旁。我摸着她的头,舒心的笑了。
女儿见我没说话,连忙和我说,“妈妈,我真的很想种下它,你知道吗?阿姨给我看了她眼中的花儿,如果我也有的话,就把所有花儿都摘给妈妈,妈妈就会变成花仙子了!”
“好。”
我盯着女儿的澈静透明的眼睛。心想着,或许那颗种子在她的心里能很快地挺过一场大雪,开满繁花。
作者简介:
初八,原名高雨诺。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大庆市儿童文学协会理事。作品见于《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小溪流》《读友》等期刊,多篇小说被《儿童文学选刊》、《意林》转载,出版“长毛象”系列长篇童话《忘忧草原的秘密》,曾获第二届谢璞儿童文学奖。
编辑:刁江波
复审:王 芳
终审: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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