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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风采

白庚胜[北 京]:掏野蜂




我的家乡座落在横断山脉深处。那里山青水秀,常年鲜花开放,无疑是动物的天堂,尤其是蜂类的乐园。生于斯,长于斯,我的少年生活就与禽鸟类、鱼虫类、畜兽类、昆虫类少不了打交道,掏野蜂便是绕不开的话题。

纳西族地区的蜂分两大类:一类是家养的,也就是酿蜜的蜜蜂;另一类是野蜂,生在于野外,并种类繁多,既有酿蜜的岩蜂“安班”、猪蜂“补班”,也有只产卵生子的马蜂“阿古”及大蜂“阿古班拿”、或者叫“阿古厄美拿”,美蜂“班瑞”等,都以采花粉为生,却只产卵育子不酿蜜。掏蜂主要掏的是马蜂,以取其蛹食用。掏岩蜂、猪蜂虽可得蜜,但前者须攀上几十丈高的悬崖,后者得挖洞深深,并常常与熊争食,都太危险;大母牛蜂只活动于深山老林,很少被人发现;美蜂则名美形丑且巢小如拳,掏它得不偿失:马蜂遍布于山山岭岭,倒挂于树杈之上,或结巢到人家,形有斗大,易于掏取。如果走运,一个蜂巢就能掏到一大盆蜂蛹,足以改善一家人的数日营养。其代价是掏蜂者往往被蜇肿胀,半个多月才能恢复正常,有的还会终生留下蜇包残根。所以,人们对马蜂又怕又恨又离不开它。

与蜜蜂入家进户大受欢迎不一样,纳西人极忌讳马蜂在家院筑巢,认为它和狗夜哭、鸦哀叫是主人家大难临头的预兆,所以必尽快除之而后快。我六岁那样,突然见正房横梁尽头的垂鱼内侧先有几只马蜂飞来飞去,接着越集越多,三、五天后就筑起一个猪尿泡大小的蜂巢,还在一天天长大,令母亲见后大为吃惊,立即联想到了我那久病在床的父亲将凶多吉少,便紧急让哥哥扎火把“火攻”烧掉,把我的父亲从死亡线上挣脱出来。然而,要焚烧这个蜂巢是何等不易!为了保证我哥哥不因被蜇或被火烟熏烧从房顶掉落,又让马蜂灭绝,母亲选定一个小雨未歇的半夜让哥哥实施行动。那时,夜深人静,既无工蜂们进进出出,又无“哨兵”执勤,正是根除蜂患的良机。母亲就在我熟睡后让哥哥悄悄实施,等我一早起来前去一看,只见墙基边湿漉漉的茴香草丛中已经死蜂片片,还散布着许多碎炭灰烬。抬头一看,那个大如尖顶篮、总嗡嗡作响的马蜂巢终于无影无踪,那些黄手、黄脚、细腰的马蜂或已被烧死,或已逃往远方,让我们全家从恐惧中暂时走出,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不过,这次清剿终究没能挽救回父亲四十九岁的生命,我亦从此成了永远的孤儿。由于这个蜂巢尚小并半夜被烧毁,当时我并没有看到蜂巢中的一切。

只是在稍长后的一天,我去后山放牛,见到一棵酸木瓜树上筑有一窝大如罗锅的马蜂巢,便恨从胆边生,想起那个报噩耗催死我父亲的往事,心想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到来,也就顾不得被蜇的危险,兴冲冲跑回村中,约上几个大胆的伙伴,在酸木瓜树旁边观察边议论:有的主张用长竹竿捅下并让它掉入树下的大火中烧毁,但谁都不敢保证掉入火中的准确性,生怕掉在火堆外把蜂巢弄破,那我们的小命岂不完蛋?有人主张择一个雨天选一人上树用麻布口袋罩住,然后掰断巢根取回。这是因为马蜂在雨天一般都呆在巢内,保证内部的洁净与干燥。关键是谁都怕自已劲小掰不动巢根,反被蜂蜇;有的提议,还是用老办法“火烧蜂房”。也就是在蜂巢正下方烧一堆大火,然后由一人举一根顶扎松明加零柴的长竹竿并点上火在蜂巢下焚燃,蜂巢来正下方也同时烧上一堆大火,就不信它掉下之后不全烧死。至于防护,大家认为应当先用盐水喷洒举火者全身,然后再为他披上雨衣,并扎紧袖子与裤腿口,最后戴上手套,做到万无一失。最后,大家都认为此法最好。

议定之后,我主动报名做举火把人,因为我对马蜂恨之入骨。谁让它催死我父亲之外,还经常在树丛叮我的青牛、在割草时蜇我的双手,弄得我与青牛常常包大如碗,又红又肿?加上那几年碰上饥荒,家中的猪鸡患瘟病连连死去,弄得我面黄肌瘦,也恨不得煎点蜂蛹补充营养。

对于我们的屠杀计划,群蜂似乎没有任何察觉,依然高高在上,我行我素。而我已按商定武装到牙齿,简直就是穿戴着防护服的一名防化兵。在等待其他伙伴将树下的火堆燃起躲开之后,我迅速将火把举得高高,让熊熊的烈焰吞没了蜂巢。只见群蜂如一架架神风队的战机前仆后继扑向火海,从蜂巢出入口飞出飞进的马蜂也乱作一团,有的被活活闷死,有的被彻底烧死,到处是焦糊的臭味。不到抽半袋烟功夫,它那被烧黑后的蜂壳被我捅下,掉入了火海之中。我自己也累得腿麻臂酸,无力地收起那根长长的竹竿收兵。但低头一看,只见残破的蜂巢内死蜂密密麻麻,让我好不得意。因为在我们山里,一个男孩儿是否已经成熟,主要看他是否有胆量去抓鱼、狩猎、掏蜂、捕鹰并有所收获。

待大火熄灭后,我脱下保护服与伙伴们用树枝拨弄残壳清点战利品。只见死蜂堆中央躺着一具又黑又大的蜂尸。我想,这肯定就是人们常说的蜂王。而它旁边紧挨着的那几只比工蜂稍大的,无疑就是为蜂王尽忠殉身的雄蜂了。

经过细心察看,我发现在锥形倒悬的蜂巢内,居然设有多个夾层。其上布满许多整齐排列的小房间,并呈六边形状。平时,众马蜂就是将采来的花粉存集于此养活蜂王、雄蜂与自己的。过冬之后,蜂王与雄王交配产下的蜂卵就每个一个间房,先是大如芝麻粒,后来逐渐长成又白又胖的蜂蛹,乃至长出双翅双足,最后蜕变成大蜂从被白膜封口处探出头来,成为一只真正的马蜂。所谓掏野蜂,就是掏即将长翅长足前的大白蛹。由于掏过早则蜂卵太小、掏过晚则幼蛹长出翅足、营养半失又太塞牙,甚至所有的蜂蛹蜕变成大蜂后全部飞走,只留下一个空巢,需要掏蜂者观察好结巢的整个过程,在恰到好处时下手,收获满满。我们这次得无经验盲干,却也瞎猫碰上死老鼠,撞上一个大好运,满巢尽是又白又胖的蛹蜂。

正沉醉于观察破巢死蜂,我突然觉得左脑门被针刺了一般,先是又痒又肿,一个红包不断长大,随后整个额头又麻又疼,左眼变得模糊不情。我终于意识到自己遭遇了残蜂的袭击那泼在身上的盐水早已失效。心想,这下完了,今晚该怎样回家说清?明天又怎样到学校去忍受老师同学的讥笑?

傍晚时分,我们几个伙伴各拿几张蜂饼凯旋返回。他们用树枝串,而我用麻布袋装。一进门,我将装有蜂饼的麻布口袋往竹屉上一放,下盛冷水、上盖茅草盖地在锅中蒸起蜂巢来。灶膛里火苗熊熊,光焰在我那火辣红肿的圆脸上忽闪忽闪,灶房内一派热气腾腾,尽是酒糟般的怪味。大约十多分钟后,我熄了灶火揭开锅盖,解开麻布口袋往䉒箕里抖一抖,一片蜂蛹出现在眼前。然后,我先揭开一个个封口上的白膜,再用竹签把死蛹一一挑出,一会儿就是一大碗,单等着精于各种厨艺的母亲回家后收拾它。母亲回来后,并没有夸奖我成了掏蜂大英雄,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指责我擅自去冒险,更没有关心我的身上是否受伤,而是平平静静地走进灶房热锅,并在半小碗紫苏油度烫后将蜂蛹放入锅中不断搅动。直到蛹色变黄、香味喷喷、蛹身挺直,她往锅里撒些盐末,把蜂蛹舀入盘中,让我垂涎欲滴中傻呆呆地观赏着母亲的一举一动,最后拿起锅边粑粑,和母亲、姐姐、哥哥一人一碗白菜汤用起餐来,还一边轮饮一碗土釀白酒,一边夾吃又酥又香的蜂蛹,开始听母亲讲述马蜂的故事:马蜂虽被看作不祥之物,但也不是百无一利,而且不它也不会无故蜇人。它蜇人是要付出自己被牵肠挂肚掉小命的代价的。它也是治疗老年人风湿病、关节炎、肝疾,改善体弱者营养的佳品。它们也有家有室,有父有母,有儿有女。一旦被掏或被烧焦,成千上万的马蜂也就没有了一切。这与我们的家破人亡又有什么两样?今后,除非它叮了自己的牛, 蜇了自己的身,再也不要去掏它们了……

那个晚上,我心事重重,爱恨悔痛杂陈,决心叮死俄死也再不走近它们一步。更何况,那天额头上被蜇后留下的痼迹每到下雨天、饥饿时就常常隐隐作痛,让我永远铭记那时的往事和母亲的训诫。



作者简介:

白庚胜,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理事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党组书记,国际纳西学学会会长,国际萨满学会副主席,中国文联主席团委员、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联党组成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长。


责任编辑:曼  娘

二审编辑:王  芳

终审编辑: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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