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兰花酒
“清明雨水多,阿兰,趁雨水还没落下来,明天随爷爷去山谷里扯兰花泡酒哟!”
“爷爷,为什么要趁雨水没落下前扯兰花泡酒呢?”
“一直淋雨花就不香了,再泡酒就没用了。”
……
爷爷喜欢兰草,就连我的乳名也用兰字。我们居住的老屋,屋前屋后,满山谷都是兰花,屋子成了花香小屋了。
“兰草不用管,都是自己长。有种子了,长苗也会自己长。长了又换地方长,整个山谷都是兰草的家。兰花泡酒喝蛮好哩!”爷爷领着我,拿着大水瓢,朝老屋后面的山谷走去。我一路小跑,踩着晨曦里毛竹叶隙间洒落斑驳的阳光玩。
“哇,好香呀!”我刚一踏进山谷里,就被兰花沁人的幽香惊呆了。但一时又找不到兰花的所在,只闻到满山谷都是兰花的味道。
“瞧!兰花的家都藏在树荫下哩!独自长,默默开哦!”爷爷看出了我的疑惑,指着一簇兰花说道。
“爷爷,我要不要扯一朵呀!兰花开了,是土红色的!”我激动地发现山道旁一窝窝春兰了。
“阿兰,扯兰花要从根部扯哟!不要碰到没开的花茎哩!”爷爷在一旁耐心指点我。
我接过爷爷递过来的大水瓢,又寻找到一大片开满兰花的山林。踩踏着沙沙作响的腐叶,我蹲下来,一窝一窝春兰根下寻找兰花,寻到了便轻轻地扯下一朵,放在鼻子下闻闻。土红色,嫩绿色,一窝窝兰花赛着开颜色也各不同。
“真的蛮香哦!这窝真的好香哦!”爷爷颈椎不好,不时站起身来,把扯下来的兰花也陶醉地闻一闻,好像他在品咂他新泡出来的兰花酒哩。
“爷爷,你扯的还是两朵花哟!”
“嗯,两朵花哦!”
“一杆开了两朵花哩!”
……
山谷里静极了,只有鸟儿欢快地啁啾,仿佛我和爷爷扯春兰是在鸟儿们的引导下完成似的。那鸟鸣仿佛也是浸透了兰香,无比清甜了,落满幽谷,让兰香涌动的幽谷更清甜了。
我和爷爷的手指染了淡淡的兰香了,心里也浸透了兰香了。
不一会儿,大水瓢也盛满了兰花了。兰花有土红的,嫩绿的,还有花瓣泛着胭脂色的。我端起大水瓢使劲地闻了闻,好像整个山谷的兰花香都汇集在这里呢。
“汪汪——”一踏进老屋门前,大黄狗就激动地摇动着尾巴迎上来了,大黄狗好像也被兰香吸引了似的,蹭蹭我和爷爷的裤脚。
我认真地按爷爷教的方法准备春兰泡酒前的工作:清洗兰花、风干一下水渍、装进玻璃罐、倒进苞米酒……
“再加几块冰糖哩!”爷爷神秘兮兮地笑道。
“叮当——叮当——”冰糖丢进了兰花里。我望着玻璃罐里依然新鲜的兰花,被爷爷倾倒进来的苞米酒一点一点浸满了。那些姿态优雅的花朵酒水里轻轻舞蹈,好看极了。
“嗨,盖紧盖子哦,密封存放进阴凉处哩!这就交给老天爷哩!”爷爷望着毛竹叶缝隙里刺眼的阳光说道。
我和爷爷泡兰花酒的过程,大黄狗好奇地不时围过来,摇摇尾巴,用鼻子嗅嗅,欢叫几声,好像它比我们还期待兰花酒早日开封的日子呢。
“这么大一壶酒呀,要泡两个多月才得喝啊!要泡出那个香味来哩!”爷爷举起玻璃罐子里的兰花酒期待地说。
“哇,要泡两个多月才泡出兰香呀!”我撇撇嘴不耐烦地说,“主要就是要喝兰花的香味吗?”
“时间久才能泡出兰香哟!我要喝兰花的香味,还能治疗夜里干咳和失眠哩!”爷爷望着玻璃罐里还在酝酿的兰花酒说,“我们这地方主要靠苞米酒泡兰花,比我们这地方再远些是用大米酒泡,那泡出来的味道比苞米酒还香甜呀!”
我呆呆地望着爷爷手中玻璃罐内苞米酒里轻轻舞蹈的兰花,阳光透过玻璃,兰花晶莹透亮,好像兰花刚刚从晨曦里醒来似的。往后的日子里,兰花酒就像爷爷说的那样“交给老天爷照顾”了。有多少好奇和期待在我心里不住地翻腾呀!
那一夜里,我枕着山谷晚风里吹来的兰香睡着了,那梦也是兰幽幽的兰香了。
那真香呀!我至今也忘不了兰花酒开封的日子!
“泡酒蛮香哦!”爷爷开心地打开尘封已久的玻璃罐子那一刻,顿时,满屋子都飘散着兰花酒的清香,一家人都激动地挤满了罐子口。那苞米酒与兰花经过日月的发酵,兰花的香味更醇厚了,酒液里泛起淡淡的嫩绿色,真像一痕痕浅浅的春水。
“要是你奶奶能喝一口兰花酒就好了。”爷爷倒了一小盅兰花酒,美美地品咂着,不无遗憾地叹息。
奶奶去世前也有夜里干咳的老毛病,以至于肺一直养不好,爷爷每每听到奶奶咳嗽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直到爷爷得到这兰花泡酒的土方子,可是奶奶没有等到。奶奶长眠在开满兰花的山谷里,每年扯兰花泡酒,爷爷总会绕大半山路去奶奶坟头静静地站一会儿,扯一朵兰花静静地闻闻。
“喜欢咳嗽的人,兰花泡酒喝了相当好!嗯,这个有止咳、喉咙疼、眩晕、也止血,喝点蛮好。”爷爷每年都要泡几罐兰花酒,置于堂屋里。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至亲好友,咳嗽失眠的求医的相邻,爷爷就把密封罐抱出来,小心翼翼地开启罐盖,醇厚的兰花酒分享与亲友乡邻。
兰花香得慷慨,爷爷的兰花酒也是毫无吝啬,只要有需求总是无偿地分享,连同那幽幽兰香般一同浸润每个人的心灵深处。
爷爷去世了。
老屋后面山谷里的兰花还是没人管地年年疯长,开幽幽的花香;结了种子,长苗了又换地方长。兰花竟然都长到老屋的厨房后面了,一大窝伸手就可以够到了。可惜爷爷再也看不见了。
那大水瓢,自从爷爷去世后再也没有用来摘兰花时用了。水瓢生了霉斑,裂开一条缝儿。
“一直淋雨花就不香了,再泡酒就没用了。”爷爷的话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后天又是清明了,山谷里吹过来的风夹杂着兰花熟悉的幽香,可是我的眼泪比清明的雨水来得还突然……
我知道,爷爷的坟头也长满了兰草,幽幽兰花陪伴,爷爷定不会孤单了,天堂里定不会有烦人的老病根干咳了;我知道,那幽幽的飘来的兰香,定是爷爷天堂捎来的口信,就像他不善言辞,却内心善良本真。
我虽不嗜酒,但我真想为爷爷再泡一罐兰花酒,可是爷爷已去世好多年了。每年的春兰泡酒,成为我一种绵绵的思念和习惯仪式了。
(本文获2023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鲁班花
小时候我闻到旱烟味儿和木花味儿就知道是外公来了。
外公是木匠,常年在附近村庄镇子揽活做。记忆里最深的是外公给我做的木陀螺儿,一小块木头在外公粗大的手上竟然神奇般地变幻出一只小烧红蛋萝卜大的木陀螺。我兴奋地用图钉钻进木陀螺的尖上,然后再用写作业的蓝墨水给木陀螺上面点一个墨蓝点儿。这时候,木陀螺立刻显得神气十足,外公放下手上的活计,烟袋锅斜插进衣领里,就一下子天真起来,找来木棍和棉皮制作工具,抽打着木陀螺给我示范。只听一连串鞭炮炸响一样的“啪——啪啪啪——”声!这声音真是脆!响!整个院子都在回荡着抽木陀螺的声音。木陀螺疯狂旋转着,旋转着,顶上的蓝墨点儿无限放大、放大,看得人眼睛万花筒般眩晕,像是走进一片开满二月兰的花田里。后来,我把这只木陀螺珍藏在我家的柜顶上,当有小伙伴跟我一起玩耍时,我就取下来,骄傲地在他们面前显摆说,这可是我外公给我做的,我有一个了不起的木匠外公!
有时候,我呆呆地坐在老枣树下看着外公在院子里的工棚下做木工活儿。外公的身边堆放着刨子、大锯子、凿子、墨线盒子、皮条钻、斧头……这些神奇朴素的工具,竟然让外公时常打造出一扇窗户,一扇门,一个柜子,一把椅子……我有时候趁外公不注意时偷偷摸摸或者摆弄一下这些工具。嘘,你瞧,大锯子像一排长着细碎尖牙的牙齿,刨子像是一只展翅的鸟儿,墨线盒里墨线像是缠绕井绳的轱辘,皮条钻像是一把拉开的弓箭……
“嗨,这些工具小孩子家可不敢乱玩,小心伤着哦!”外公耳朵上加着一支扁扁的铅笔头慌忙转头严厉说道。
外公继续俯身坐在长条凳子上一耸一耸地推着刨子,刨子发出“嗤嗤——嗤嗤嗤——”声,一会儿外公脚底下就堆满了轻盈盈的木花儿,好像外公刨出的不是木花而是满院的阳光。阳光下的木花儿卷曲着,散发着好闻的木头特有味道。这些木花儿在外公脚下就像开满了黄色的金盏菊,满院子都是木花好闻的味儿。这味道混合了阳光竟然有点甜味呢。
外婆养的狸花猫有时候调皮地赖在木花里伸懒腰,身子一弓一弓,露出粉嫩的肚皮。有时候猫抓着木花玩,竟然把自己埋没在木花里,惹得我笑。
外婆见到时就会嗔怪狸花猫说:“这猫可真会找地方玩呀!”
“外公外婆,猫身上也是好闻的木花味道呢。”我坐在院子里外公为我打造的小木板凳上,抱起猫使劲闻闻。呀,猫身上有暖暖的木花味。
外公一边推刨花,一边头也不回乐呵呵地笑。“嗤嗤——嗤嗤嗤——”外公脚底下的木花又满了一层,外公宛如站在乳黄色的云朵里呢。
“外公,你说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爷爷,那这满地的木花儿就叫鲁班花吧。”外公时常空闲时不是给我唱秦腔就是会给我讲起鲁班爷爷的神奇故事。那些故事早已在我心里开出了花朵。我捡起地上卷曲的乳黄色的木花,用手轻轻拉开,这些木花厚薄均匀,木纹清晰,有结疤的地方,颜色深些,迎着阳光透明得像外婆糊的窗户纸儿。我举起木花透着阳光看,我想起了每次村里放电影的放映员检查胶片的样子来。木花成了我童年阳光下幻想投射的一帧帧电影幕布。
“这名字起得好,我可想不到哦!鲁班花。鲁班花,好名字哩!”外公擦一把汗水,笑眯眯地望着我说,“伟伟,将来长大了你要做什么?”外公充满疼爱地问。
“木匠哦!”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外公时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大木匠的斧,小木匠的锯”,让我对做出精细木工手艺的小木匠无比羡慕。村庄里大木匠是造房子的粗木匠,小木匠是做家具的细木匠。我真想像鲁班学艺般拜外公为师做一个小木匠打造出好家具。
“没出息!伟伟,你快看天上飞过的飞机。你将来长大了做一个飞行员,带着外公天上飞,那才好呢。”外公眼睛里闪烁孩子般的狡黠。
我顺着外公手指的方向惊喜地眺望着天空银色闪光的“银鸟”。那只“银鸟”在天空一闪而过,比老鹰飞得还高,还远,让我充满了无限的想象和做一名飞行员的期待。那是我第一次抬头仰望飞机,在坡底村一个窑洞小院里,一个弥漫着鲁班花的小院里。
好多年以后,机械替代了人工,机器成批生产家具,村镇很难揽到活了,木匠踪影难觅了。外公好像是这个村镇最后一个木匠了。
外公老了,老得那么无辜,穿着厚厚的油腻腻的棉衣,抱着一台收音机坐在他曾经亲手打造的木门下迷糊着听秦腔。有一搭没一搭地偶尔抬抬头望望路过的人,任秦腔激越高亢地播放,他却疲惫极了,醇熟的阳光发酵着他一生的疲惫,发酵着他一生木花味烟味混合汗水味的艰辛的疲惫。
木门老了,老得斑驳,门上的门神风雨里失去了威武,显得苍白无力,仿佛岁月里一声无力的叹息……
长大后,我有时候仰望着蓝天一闪而过,闪烁银光的飞机,就会想起我的外公。我注定今生也没法实现我跟外公的约定了,我的外公在天堂!他在木花般蓬松的云朵间望着我微笑,那微笑像童年洒进老枣树叶隙里的阳光……外公,您知道吗?天堂里的木花般蓬松的云朵,我也想叫它鲁班花。我还想举起曾经那温暖柔软的鲁班花,迎着阳光幻影出我童年小院里一帧帧画面……
(本文获2023年谢璞儿童文学提名奖)
作者简介:
渭北,学名李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美术家协会会员、西安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中国儿童文学选刊》《东方少年》《意林小文学》《散文诗》等杂志。
曾获两届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谢璞儿童文学奖、第三届“林甸杯”儿童文学大赛三等奖、《东方少年》杂志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奖等。
作品入选北京《东方少年》杂志名家精选书系《青壳儿虾的历险》《哥哥的老鹰》、湖南《小溪流》35周年典藏书系《飞进童话里》《开往青蛙王国的公交车》、上海《少年文艺》精品典藏系列图书等各种选本。
出版长篇童话《养一张试卷当宠物》、短篇童话集《花野昼梦》《年兽噼里啪啦》《看不见的森林》《月光兔子的精灵桂花米糕》等十余部。
责任编辑:老 白
二审编辑:王 芳
终审编辑: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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