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六岁那年,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去了乡下,城里就留下外婆和她两个人,父母每个月为她们寄钱生活.眼下又到了寄钱的日子,爸爸还没给家里寄钱。
外婆一脸愁容,皱纹深了许多,整天唉声叹息,她盯着墙上的日历牌,扳着粗糙的手指,掐算着日子。到了粮店供应粮的时侯,没钱买粮,粮柜里粮食不多了。外婆是个好脸的人,不愿意到邻居家借钱。外婆嘴上起了亮晶晶的水泡,水泡上结了淡黄色的痂。
外婆心急,不等痂自己脱落,就用粗大的手把它拽掉,调上盐水,找来棉花,蘸着盐水,一点点擦洗,可第二天又结了黄痂。外婆饭吃得越来越少,小心谨慎进食,一张口碰到破溃处,不仅水泡破了,还丝丝的疼,流水的地方又结了新痂。天一凉,外婆就喘得厉害,人也一天天消瘦。偶尔会觉得自己到了天命之年,这小东西只能跟着爸爸妈妈去了。外婆提前撕下一天的日历,期盼着一个明天快点儿的到来。
“你爸妈到现在还没有寄钱来。”一天,外婆领着春梅去爸爸同事家,打探爸爸的情况。春梅没听见外婆讲什么,眼里只有十字路口卖冰棍的。一个男孩手擎着冰棍,美滋滋地吃着舔着,春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男孩儿冰棍没吃干净就撇了。他将冰棍杆抛向空中,看着它缓缓地落下,又美美地踢了一脚,杆上还沾着冰棍,多可惜,他为什么不嗍干净。春梅的手一直被外婆牵着,脚步无法停下来。猛然,她的脚被什么扎了一下,不得不停下来。她抬起被扎的脚,扳着鞋底,身子摇晃着。原来一块碎玻璃扎进塑料凉鞋,她把脚从凉鞋退出来,脚掌扎破了一点儿,冒出鲜红的血点儿。外婆弯下腰,拔出碎玻璃,一边说:“没事。”外婆看出春梅脸上酸溜溜的表情,担心春梅在大街上耍起来。
“外婆,脚疼,我要吃冰棍。”春梅带着哭腔说,仿佛是捏着鼻子说出来的,声音闷闷的,哼哼唧唧。她拉起外婆的手朝冰棍箱子靠。
外婆是裹脚,走路很慢。她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侧着头扫了一眼路边的行人,故意摸摸衣兜,掩饰着内心的局促。心里暗想;这小冤家借扎脚要冰棍,我没看错。“春梅,外婆兜里没装钱,等带了钱给你买。”说完扯起肥大的衣襟抖了几下给她看。
春梅闭起眼睛不看。不住嘴地嚷嚷;“我要吃冰棍,我要吃冰棍。”腿一弯坐到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嚷着耍起赖来。
外婆急得没法儿,弯腰拉着春梅的胳膊,大声说;“快起来,地上有虫子。”
春梅扫了一眼地面,根本没有虫子,就是吓唬人的。她搓着两脚闹得更厉害了。
“我走了,你在这儿哭吧。”外婆气哼哼地说着真走了。
春梅放声大哭起来,外婆没走多远,跺着小脚,不得不转身回来。
“外婆回家拿钱,你起来。”外婆束手无策,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变着法儿地哄她,好像真回家拿钱一样。
“不吗,我现在就要。”春梅跟外婆拗着。
夏日,人们爱在街边纳凉,坐在小凳子上扇着扇子的。外婆高个子,细细的绑腿,宽身子,笨重地蹲在地上,用冷冷的目光盯着春梅,恨不能把她吃了,一脸凶相。春梅小心翼翼地瞟了外婆一眼,外婆的脸有些挂不住,阴沉着拉长了。偏偏这时外婆脑后的发簪开了,一绺细长的白发,弯弯曲曲搭在肩上,银色簪子掉到地上。外婆难堪地捡起簪子盘起头插上,脸微微一红,瞪起眼睛,又垂下眼睑。
这时一位中年女人走过来。她面容和善,站在外婆跟前,手拿一角钱。“大娘,拿去给孩子买冰棍吧,大热天别哭坏了。”
外婆这才不得不抬起头,银发闪闪,目光忧伤,眼角的皱纹一道黑一道白,细得像线条。外婆一脸难色,无地自容的愧疚。“这孩子不懂事,出门前刚刚换的衬衣,这钱我不能要。”
听到外婆这么一说,春梅停止的哭声,又响起来,仿佛是拉响警报,眼看到手的冰棍,被人夺走一样,呜呜的大哭起来。
“唉。”外婆叹息地说“她姨,要不这钱我借着,等哪天我还你,你住哪儿?”外婆狠狠地瞪了春梅一眼,一只手支在大腿上,缓慢地站起身。脸上僵硬地挤着笑,一脸羞涩磨不开的表情,无耐地接过钱,充满歉意连连道谢。
中年女人弯下腰摸摸春梅的头,拉起她说;“去买冰棍吧。”说完转身离开了。
外婆量着小脚撵了几步,停下。春梅不哭了,吃到冰棍甜在嘴里心里,脸却不敢笑,怯生生地仰起脸来,瞄着外婆。外婆不看她,倒着碎步朝前走。春梅手里的冰棍还没吃完,就来到爸爸同事家。不凑巧,人家大门紧锁。外婆失望地转身向回走,脸上的怒气还没消。春梅跟在外婆后面,慢慢地嗍着冰棍,吮吸着化下的冰水,美滋滋的在街上招摇。
太阳还没完全落的时候,月亮就在头顶冒出头儿。街道的一切开始模糊,路灯亮了。外婆不理睬春梅,好像有人追赶她一样走得很快。春梅紧紧跟着,知道外婆还在生气,不敢冒犯她,脚步轻轻的。
一进门,外婆就狠狠地夺下春梅手中嗍着的冰棍杆,扔到地上,吃力地把春梅抱起来,放到床上,憋足了劲儿,不由分说动手打起她来。春梅哭着却不敢出声,尽管她躲闪着,还是没躲过外婆一次次气愤的巴掌,春梅觉得屁股热辣辣的。
“要嘴吃,那来的钱,以后还要不要了?现眼的东西。”外婆住了手,无力地瘫坐到床上。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乎乎地喘着粗气,整个人也想瘫了一样。
春梅抽泣着怯生生地摇摇头。
外婆出去了,春梅蜷着身抽抽答答,渐渐睡着了。梦也跟着来了。院子的木门,吱的响了一声,妈妈回来了。穿着那件蓝格子衬衣,头发别在耳后很整洁。妈妈像外婆一样,阴着脸训斥她。“惹外婆生气了?外婆年纪大了,你都快上学了。怎么还不懂事,要听外婆的话。”妈妈瘦了,到新地方水土不服,脸上的皮肤白一块黑一块。妈妈说完为春梅擦拭着眼泪。不知过了多久,春梅感觉有人轻轻为她翻身,她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是外婆,白炽灯吊在房顶,光线幽暗,外婆垂着头,悄悄为她脱下衬衣,粗大的手把春梅轻轻移到被窝儿里,春梅闭上眼睛装睡。她一下一下拂去挡在春梅脸上的头发,又怕弄醒她。勾起手指,头发粘上泪水,黏在一起,外婆勾了几下,才把头发掀到前额上,她自言自语;我多糊涂,孩子这么小,离开父母,我真不该......后来一滴泪落在春梅的脸上,春梅的鼻子一酸,泪水溢出来,睫毛沾着泪,眼睛一片模糊,猛地一把搂住外婆的脖子。是委屈的泪水,成长的泪水,从那时起春梅开始懂事了。
小姨看望外婆时,给外婆买了黄灿灿的鸭梨。外婆说:洗洗梨吃吧。春梅摇摇头,只给外婆洗一个,端着菜刀笨重的削着梨皮。削完梨皮,把梨递给外婆,自己吃梨皮。外婆又说:把梨切一半。春梅依然摇摇头,笑嘻嘻地说:我爱吃皮。
几天后,邮递员推开院门,冲着房门喊到,“张王氏。”
外婆听到喊声立刻笑了,笑容从嘴角滑向腮,双眼眯眯着站起来向外走,一边
走一边疑惑地想;寄钱来了,可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没了。每个月寄钱时,邮递员都喊她拿戳子,今天没有,难道他忘记了。外婆又返回房间,从抽屉取出手戳,来到邮递员跟前。
“你的信。”邮递员是位黑瘦的小伙子,微笑着把信递到外婆面前。
外婆的脸立刻沉下去,猜想妈妈那边一定有什么事情。“你帮我把信念念。”
她抚着窗下的煤棚,让自己站得更稳。
邮递员望着苍老的外婆,不想让老人失望。他走近外婆拆开信,担心老人听不清,大声念着,声音在小院里回荡。外婆认真听着,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落下一个字。听完信她明白了,是孩子病了不能寄钱,下个月再补上。外婆接过信,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外婆拿着信去了邻居家,借了十元钱,先买了粮食。傍晚,收摊前又一毛钱一堆的小白菜,菠菜、黄瓜,能吃几天。外婆精打细算着日子。
一晃春梅上学了。无行中家里花费增大了,学费书费,买本子。不管生活怎么拮据,新学期开始,外婆总是早早地把学费准备好,让春梅带上。
“外婆,我们班同学,有人开家庭困难的证明,免交学费。”一天春梅对外婆说。
外婆坐在椅子上,手里摘着绿油油的小白菜,抬起头,瞪了春梅一眼。认真严厉地说;“别想五股六。”五股六是外婆的土话,意思是别耍滑头,上学交学费理所应当。外婆要志气,宁可自己节省,从生活的点滴开始,决不动别的心思。那时学费要一元五角,一般情况下,外婆两三天抽一盒烟,蝶花或迎春烟,外婆改成抽八分钱的经济烟。只是她比从前抽得更勤了。后来外婆觉得还是破费,干脆把烟戒了。这样每月可以节省一些钱。不过,春梅时常发现外婆盘着腿呆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窗外,很苦闷。春梅想外婆一定想烟抽了吧。
暑假前,学校组织一次游园活动。春梅找来瓶子灌满凉水,正要出门。外婆把她叫到跟前,一手撩起大襟褂子,摸着衣兜。她的眼神愣了一下,接着有点儿慌神,兜里一块多钱摸不到了。外婆放下衣襟,掀起枕头,露出叠的板板整整的一块多钱。“天热,到公园热了吃根冰棍。”外婆把两角钱递给春梅,春梅默默地注视着没接。那时普通冰棍三分钱,五分钱是高级冰棍,加绿豆的。她知道这两毛钱对家多么重要,是她和外婆的菜钱。
“我带水了。”春梅一边说一边举起瓶子外婆看。
“拿着,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外婆的态度很强硬,春梅只好拿着钱,美滋滋地离开家。游园活动结束,春梅花掉了3分钱,剩下的钱在街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盒“握手”牌香烟,花掉一角四分。回到家外婆正在房里洗衣服,她把烟摊在手掌上,亮在外婆面前。外婆看了一愣。
“这孩子,我不是戒烟了吗。”外婆粗糙的手背在洗衣板上一下一下地搓着,好像很生气地绷着脸,抵抗着烟的诱惑,心里却很高兴,这孩子真懂事了。
春梅知道外婆说的不是真心话。灵机一动,打开烟盒,取出一支烟,在炉台上找到火柴,学着大人的样子,把烟叼在嘴上,擦亮火柴,对着烟用力吸着。一股轻悠悠的蓝烟从烟头冒出,露出红红的火。春梅把烟塞到外婆嘴上,外婆心疼烟,怕掉了仰起头,双唇紧紧夹着烟,这才停下手,甩甩手上的水,坐在圆桌边的椅子上,嗔怪地说;“没舍得吃冰棍吧?”
“吃了一根三分的冰棍。还剩三分钱。”春梅掏出钱放到桌子上。
外婆惬意地吸着烟,一口洁白的假牙露在外面。春梅多么希望外婆永远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粗糙的手背,隆起一道道青色的血管,外婆抽着抽着突然把烟掐灭。大拇指按着烟头儿,怕烟丝掉出来。这烟,外婆足足抽了一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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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天,外婆让春梅去小卖部买了酱油。将学费的零钱准备好,交给春梅。“拿好钱,别丢了。”外婆叮嘱着。
春梅接过钱不知道放那好,放到书包里,担心不好找。放衣兜里怕丢了,想来想去放进铅笔盒,把握。
一缕阳光照进房间,宁静而又温馨。外婆把梳子蘸上水,给春梅梳着辫子。目送春梅背起书包,高高兴兴去上学。开学的第一天就能交上学费,她很得意。班主任老师,她个子不高,人很白。无论春夏秋冬,老师都梳着齐耳短发,站在讲桌后面,两手扶着桌沿儿,巡视着全班同学。新学期开学,收学费是她棘手的事,总有交不上来的。老师思索了一会儿说:“谁交学费?”
春梅拿出铅笔盒里的钱走到老师跟前,把钱放在讲台上。
老师打开本子,低头翻开本子记录着。不知什么时候,走过两名男同学,一个姓刘,一个姓张,都是班上最调皮的。“老师我交学费。”姓刘的男同学说,姓张的同学在一旁帮腔当证人。春梅交的学费,顷刻间就被说成是他交的,两个人异口同声争辩。
“我交的。”春梅大声辩解。老师看看两个男同学,又看看春梅,不知该相信谁。班级很静,全班同学都注视着他们。
“去吧,把家长叫来。”老师严肃地对春梅说。
春梅气愤地调头跑出教室。一边跑一边想;为什么不让男同学去叫家长,姓刘的哥哥是后街有名的一霸,班上同学都怕他。春梅跑回家时,外婆正在院子晾被子,见春梅慌里慌张地跑回来,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别着急,慢慢说说。”春梅把交学费的事说了一遍,外婆听着,仿佛肺被气炸了。她阴着脸,一路上自言自语:“太欺服人了。”外婆裹脚,迈出每一步都很有力,好像怒气从头灌到脚。春梅什么话都说,默默搀扶着外婆,好像做错事的孩子。
她们终于走进小学校园,走进教室。教室很安静,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春梅和外婆。老师侧着头瞧着外婆,表情严肃地说:把你叫来问问学费的事。”
外婆一脸不悦,毫不示弱,有条有理地说:“我昨天特意买的酱油,破开的零钱,一个一元的五个一角的,三张新的,两张旧的。”外婆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下唇有些抖。
老师把攥在手里的钱展开看看,什么都没说,这件事不了了知。
晚上外婆闷闷地躺在床上,春梅问外婆那儿不舒服,外婆只说心里堵的慌。春梅害怕起来。外婆已经六十多了,万一死了怎么办,自己住在大房子里。
“外婆,我给你捶背。”春梅蹬掉脚上的鞋,坐到床上,两手给外婆捶起背来。
“你去写作业,我没事。”春梅捶了一会儿,外婆坐起来,深沉地叹了口气下床做饭,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再有这事一定把钱交到老师手里,怪我没告诉你。
春梅点点头,知道外婆还在为学费的事生气。外婆生气胸闷时爱抽烟,自己又舍得拿钱买,春梅又没钱,怎么办。“外婆拿钱,我给你买烟抽吧。”
“我戒了。”外婆闭着眼睛回答。
这天放学时,春梅已经饿了,一路小跑着到了窗下。她踮起脚跟,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朝屋里张望,想看看外婆做没做好饭。阳光是从外婆身后开着的房门射进来的,房内的一切那么清晰,熟悉的桌椅,床铺。仔细看,外婆猫着腰在地上找什么,一会儿钻到床下,露出弯弯的后背。终于像找到什么站起来,低头摆弄手里的东西,春梅默默地瞅着,好奇地想看个究竟。直到最后,外婆将手中的纸卷在舌尖上习惯地撸了一下,放在嘴上叼着,拿起火柴划着,春梅猛然省悟。窗户对着门,门对着厨房的锅,锅里正丝丝冒着热气。外婆仰起头,吐出一口烟,很舒坦地把身体委到床边儿坐下。这时外婆背对着春梅,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春梅蹲在墙根抹起眼泪,恨自己不能快长大,要不变成男孩儿。放学的路上,可以帮车夫拉脚,多少能挣几个钱,好给外婆买烟抽。不知道外婆还能不能得上她的计。
晚上,春梅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月亮的夜晚,房内漆黑一片。外婆睡着了,嘴里不时吐出气,春梅听着听着渐渐睡着了。夏天外婆有早起散步的习惯。春梅起床时,外婆已经出门了。她匆匆忙忙下床,拎起布袋,锁上房门,走了。
怡人的阳光,清爽的空气,寂静的街道,都市晴朗的早晨开始了。
春梅站在街上犹犹豫豫,不知该去哪里,捡些什么。反正什么能卖钱就捡什么。因为怕遇上外婆,她只好拐到另一条街上,前面有几个扁筐,整整齐齐地摞着,装满垃圾。她快步朝那儿走去,弯下身仔细看着垃圾,除去煤渣,菜叶子,没有可捡东西。春梅憋足了劲儿,吃力地搬开一个筐,发现下面的筐里有碎玻璃。她高兴极了。玻璃可以卖钱,还有一个牙膏皮也能卖钱。她张开布袋小心地装着,一边透过筐的空隙,寻看下一筐里有什么可捡的。她又去了下一个垃圾站......
一连几天,阴雨绵绵。外婆没出门,春梅也没出门。几天后,春梅从睡梦中醒来。抬起头睁开大眼睛,瞧着五斗橱上的闹表。坏了,已经六点了,路上一定有很多人,而且捡不多久就该上学了。她慌慌张张抓起衣服,一边下床一边穿衣服。三下两下系好扣子。外婆什么时候离开家的,春梅思忖着。路上的行人不像想象的那样多,已经有人家搬出煤炉,吹烟袅袅升腾。楼前有散步的老人,也有做操晨练的老人。她拐了几个弯,朝人少的街道走去。远远闻到面包厂飘出的香味儿,很诱人。她在厂外转了转,见一身穿白工服的人走过去,好面熟,想起来了是同学张影的妈妈,幸亏她没认出她。不然,同学知道了一定会笑话她。送面包的车推出来,盖着黄纸,纸上浸着油。春梅肚子咕噜响了一声。望着远去的面包车,春梅想起自己的任务。远处,一堆土包上明晃晃,亮闪闪的碎玻璃吸引了她。她撒腿跑过去,生怕脚步迟了被别人捡走,那边一个拎着布袋的老人正朝那儿走去。突然,侧面一辆灰色骄车驶过,司机把头探出窗外,大声说了一句:不想活了。春梅来不及多想,飞跑着穿过马路。仿佛车身擦着她的裤子飞驰而过,回头望望,吓了她一跳,后怕。没顾上多想,蹲下身去捡起碎玻璃。春梅琢磨再捡点儿,卖一次,足够给外婆买一盒好烟。买一盒有菊花的迎春烟,外婆看着一定会高兴。
自行车的长队像泄洪的水流奔涌着,镀络的车把,被阳光照着,反射着亮晶晶的光,一排排向前滚动。路上已经有背书包的学生,春梅猜想时候不早了。一只手拎着袋子,不顾一切地朝回家的路奔跑。迎面一辆自行车躲闪不及,撞在一起。自行车倒了,她也倒了。
“没事吧?”车上的中年男子,挣扎着站起来。掀起自行车,打量着矮小的春梅。大眼睛,乌黑的头发,绿条衬衣水灵灵的:撞没撞坏?
“没事。”春梅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先找到甩出去的袋子,迅速拎起来,袋子已经扎破。行人和自行车被堵在路中,她一拐一拐地走了。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放慢了脚步,脚踝骨有些疼。回忆着摔倒的情景,好像自行车砸在她的脚踝上。她忍着疼痛,坚持着回到家。外婆已经回来了,正在盛饭。春梅钻进煤棚,倒出碎玻璃后溜进房间。
外婆见春梅满头是汗,上下打量着她严厉地说;“一大早跑出去干什么?”
“跟同学去江边了。”这样说是因为春梅家离松花江不远,院子里的孩子们常去玩。
“吃饭吧,别误了上学。”外婆唠叨着坐下吃饭。
春梅蹭到桌前吃饭,偷偷看看脚,已经肿起来,不能去上学。外婆饭后发现的,粗糙的大手托起我的脚,吓坏了。“怎么成这样了。”春梅感觉到外婆手在抖,故意装作毫不在意地咧开嘴笑着。
“没事,刚刚崴了一下。”春梅故意轻松地说,脚穿不上鞋,上不了学了。
外婆出去很长时间才回来,买的中药,糊在春梅的脚上,缠上纱布。刚开始脚踝处丝丝冒凉气,就像被凉风吹着,渐渐没感觉了。坐在床上,望着自己的脚,春梅一遍遍恨自己。捡来的东西没卖出一分钱,还让外婆花钱买药,为她治病。
事后外婆发现煤棚里的碎玻璃纸盒,明白了一切。她爱怜地抚摸着春梅的头,眼里闪着泪光。春梅,再不要捡了。”外婆说不下去了,转身躲出去揩拭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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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孝喘得厉害,好像哪口气上不来,人就会憋死。春梅已经上三年级了,暑假去同学家玩儿,同学的妈妈帮助找到拆棉线活儿,一个月挣几块钱。
领到第一个月拆棉线钱,春梅的心情就像头顶的阳光一样亮堂。兴奋的心情,驱赶着她的脚步时而悠着身子,时而侧着身一次次超过身边和前面的行人。一位中年妇女回头,瞪了她一眼,显些把她手中的菜撞掉。春梅要做的是马上给外婆买一条香烟。让外婆美美地抽上一阵子,阔气阔气吧。不知外婆见到烟后是什么样子,也许外婆会责怪她破费,也许会乐得合不拢嘴,眯缝着眼睛,盘着腿坐在床上,庆幸晚年得外生姑娘的计。谁说外生狗吃了就走。
春梅兴冲冲地进了一家商店,无暇顾及什么,甩着胳膊小跑着直奔较近的柜台。从服务员那里打听到卖烟的地方,她拐了一个弯,小跑着来到柜台前。大概是她的样子有点怪,引来不少人的目光。有顾客的,也有柜台后面服务员的。柜台里摆放的烟,不在是小时候那单一的品种,而是一些精装的,品种很多。从柜台一侧摆到另一侧,烟盒五颜六色,金光灿灿。
春梅弯着腰,伸着脖子,急切地寻找从前外婆爱抽的那种烟。那烟是蓝盒,烟盒中间有三朵不同颜色菊花,是迎春烟。走出商店,春梅渴望快些到家。她脑海里塞满了外婆苍老的身影,裹脚细腿,宽身子,走路蹒跚上喘,仿佛不经意碰一下就能摔倒。外婆在家忙什么呢,一定在等我吃晚饭吧,看到我手中的烟,一定会高兴,乐得合不拢嘴,因为我挣钱了。
推开自己家的院门,看到房门开着,春梅急切地跑进去。厨房并没生火,家里格外安静,安静得让春梅纳闷。她直奔卧室,外婆静静地躺在床上,安祥地睡着。“外婆,外婆。”春梅一边高兴地大叫着,一边打着烟盒,准备给外婆拿烟。然而,外婆没有任何反映,春梅急忙用手推她,外婆晃了一下身子,这才发现外婆已经咽了气。
“外婆,外婆。你看看,我挣钱了,给你买了最爱抽的烟,外婆。”春梅扔下烟扑到外婆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她家的天塌了,相依相靠的外婆去了。春梅紧紧搂着外婆的脖子,泪水落在外婆略宽的脸上,她摸着外婆冰凉的脸,外婆好像和以前一样睡着了,紧闭双眼,很安详。春梅一遍遍唤着外婆,多么希望外婆醒来。邻居听到哭声赶过来,提醒春梅办理后事。
春梅拍了家急电报,爸爸妈妈回来了,安葬了外婆。那条迎春牌香烟在火化厂外面的空地上随衣物一起焚烧。火焰中,浓烟缭绕,散发着缕缕悠悠的烟香,那阵阵悠香随着外婆的灵魂一起升入天堂。后来爸爸妈妈弟弟也回到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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