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生了我们哥五个,在村子里,我们不算孩子最多的家庭,但是却是男孩最多的人家。父亲在工厂保卫科工作,经常出去搞外调,在家的时间不多,他的工资很少全拿回来。母亲在生产队下大地,早出晚归,风吹雨淋,每天挣八个工分,患小病小灾,也不敢休息。
那时,一个工分只有一毛钱,年成不好时只有八分钱。到了年底,生产队发钱了,母亲高兴的回到家里,那是她一年的汗水和泪水啊!见到钱了,母亲自然很高兴,随即她又高兴不起来了,她和父亲讨论这笔钱的用处,先是还生产队的借款,还有向亲戚的借的钱,还要给老家的爷爷寄一些钱,最后母亲看着手中几张零票,总是眼泪汪汪的。
物质十分匮乏,粮食定量供应,品种也非常少。人们总是习惯把粮食分成“细粮”和“粗粮”。“细粮”指的是大米和白面,“粗粮”包括玉米面,高粱米,大碴子等。供应的“粗粮”多“细粮”少,粗粮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主粮。
我们常吃的是玉米面窝窝头、发糕、大饼子。玉米面窝窝头,上尖下圆,型似宝塔,颜色金黄,嚼起来很粗,还有些麻嘴。玉米面发糕是发面的,面要和的稀一些,通常会在面里放一些糖精,蒸出来发糕不仅松软清香,也甜甜的。高粱米饭,也是作为主食吃的,为了增加口感,有时会掺一些大米,加一点芸豆,蒸熟的饭是褐红色的,吃起来有些喳栎。
我不喜欢吃高粱米饭。有一阵子,家里天天吃高粱米饭,吃倒了我的胃口,现在提起高粱米饭,我还有些心有余悸。生活状况有了好转以后,常吃的是两掺面的馒头,还有两掺面的饼子,多是一半玉米面一半白面,父亲常在清晨,站在黑乎乎的灶台旁,用铸铁锅将饼子烙成两面金黄,然后横竖切两刀,那种月牙形的烙饼,是我上小学时经常吃的主食。
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一般都是过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父亲是一个很仁义且好面子的人,他有许多一起会战来的老乡,他们常常来家里聊天叙旧,母亲就会倾其所有,甚至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大米拿出来。
因为我们小,还不够上桌的资格,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叔叔们吃。不过,生活的磨砺,迫使母亲精打细算,她把粗粮和细粮合理搭配起来,调剂我们并不富裕的生活。母亲有时会大声地宣布,今天我们蒸白面馒头。
于是,我们围在母亲身边,伴随着她的忙碌,掩饰不住内心的焦急。母亲个子矮小,近乎瘦弱,力量却很大,偌大一团面,在她的手中显得很渺小,很快面团就变成馒头坯子,大小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摆上笼屉点然灶火,一会儿屋子里热气缭绕,散发着清新的麦香。
馒头出锅了,又大又白,萱萱乎乎的,不用任何菜,就能吃掉几个。清香的馒头,沁入心脾,感觉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我甚至想,将来如果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也就很满足了。
那年,母亲从生产队下来,进入了厂机关食堂,专门做面食。母亲和两个阿姨负责一百多号人吃的馒头,全部都是手工操作。母亲像一台机器,千百次的揉搓,至使手腕落下病根,遇到阴天下雨,刮风飘雪,手腕都会隐隐作痛。
“你可以天天都吃白面馒头了!”同学羡慕地说。但是,母亲每次回到家里都显得很疲惫,而她的口袋却总是空空的。看着我们失望的眼神,母亲脸上带着一丝不安,“那是公家的东西”,母亲告诉我们说,“公家的东西不能拿”。
食堂离家很远,我常去食堂接母亲,食堂的阿姨看见我,顺手塞给我两个馒头,让我带回家去吃,可母亲坚决不让。阿姨就说母亲,“你也太那个了,孩子带两个馒头,有什么大不了的。”母亲说:“不能让孩子养成这个习惯,今天带一个,明天就想带两个,时间长了,就会养成占小便宜的毛病”。
刚开始,我对母亲的行为很不以为然,长大以后逐渐明白过来,而且经历过许多事情,对母亲的告诫有了更深的理解。只有一次,母亲从食堂带回两个白面馒头,那次我患了很严重的感冒,烧了两天两夜,而且滴水未进,这可把母亲吓坏了,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晚上,母亲把两个馒头放在我的床边,母亲说,你得吃点东西,否则病就好的慢。很奇怪,我狼吞虎咽的吃下两个馒头后,身上有了劲儿,烧也逐渐地退去了,病也好了。父亲说,我看你就是得了馋病。后来我才知道,两个馒头是母亲的晚饭,她没吃,带回来给了我。
那年年底,机关食堂评选先进,母亲却意外地落选了,理由是私自往家带馒头。母亲生性好强,第一次没有当上先进,母亲难受了很长时间,母亲说,这辈子,我没有占过公家一点便宜,如果说沾上点边,那就是孩子得病,往家带回两个馒头,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麦收后,学校组织给生产队拾麦穗,到中午的时候,在当头的骄阳下,一台胶轮车伴随着轰鸣和黑烟驶过来,停在地头的树荫下,车上有一个大保温桶,还有两个蒙着纱布的笸箩,两个带着草帽,围着白毛巾的人跳下来,其中一个男人喊道:开饭了,开饭了。
同学们都欢呼雀跃,很快聚集在胶轮车周围,自动排成两个长队。保温桶的盖子打开了,装的是热气腾腾的猪肉粉条白菜汤,上面浮着一层黄橙橙的油星,居然还有白色的菜虫浮在上面。笸箩上的纱布揭掉了,装的是小山一样白面馒头,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好不容易排到我,我接过一碗汤,又接过两个馒头。此时,我想起了母亲因为给我带回两个馒头,被取消先进的失落表情。于是,我只把那碗汤喝了,把两只馒头带回家里。我告诉母亲,我们帮助生产队拾麦穗,生产队给发的馒头。母亲接过馒头,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眼睛却闪出晶莹的泪光。
真正能敞开胃口,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是我上大学以后。学校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平原上,附近是火山爆发形成的玄武岩石板地,人们在上面铺上腐殖土种植水稻,出产的大米晶莹剔透,蒸出的米饭粒青如玉,据说以前专门供应天津小站,进贡皇上吃的。
不过,我还是愿意吃白面馒头,一碗粥,两个馒头,一小碟小咸菜,就成为我每日的早餐,百吃不厌。后来,早餐品种丰富了,但是白面馒头不可缺少。学校同学家庭状况差别很大,有些贫困生没有钱买菜,只能干嚼馒头。寝室一个同学,父母在农场工作,身体不好,靠劳保度日,他吃饭的时间,不是提前就是赶晚,手里夹着两个馒头,从食堂走回寝室,两个馒头进肚,一顿饭就算完事。有一阵子,我看见他泡一袋快餐汤料,就着吃两个馒头,一日三餐都是这样。他有一个弟弟在另一所学校,每个月他都把省下的钱邮给弟弟,小小的白面馒头,成全了他和弟弟两个人。
成家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各种食品琳琅满目,馒头成为最普通的食物。人们愿意在商场店铺买现成的馒头吃,我一直习惯自己蒸制馒头,并且喜欢用“老面头”发面,享受馒头的原始味道。现在馒头有很多吃法,我最喜欢的还是空嘴嚼着吃,不但有淡淡的麦香,还咀嚼出许多味道。这种味道是母亲的味道,是时间无法抹去的味道。
作者简介:
田洪波,笔名静以修身,大庆市儿童文学协会会员,执笔长篇报告文学《硬骨头运输人》。
(责任编辑: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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