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被杨璐璐以请教数学题为由,叫到教室外的走廊,过了十分钟都没回来的时候,周双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刚要起身去找我,门口传来一声钝响。杨璐璐神色跋扈地走进来,踢开椅子坐下,然后大剌刺地趴在桌子上,而我则缓缓走向讲台。
“下节课上自习,老师说让大家写一篇作文,明天会检查。”
整个教室像节假日疯狂促销的商场般吵闹。在这样混乱的嘈杂声里,我细弱的声音是那样不合时宜。
反正也没有人理我,那我只要把老师的意思传达到就好了。想到这,我硬着头皮,接着说:“我们要以‘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为中心思想,写八百字。”
没有人回应,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穿了隐形衣,随时可以被晾在讲台上的人。
“干什么呢,都听清了吗?!”周双吼了一嗓子。
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突然鸦雀无声,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杨璐璐突然嗤笑了一下,转头问别人:“她刚在说什么鬼东西?那么小声,声带丢啦?”
“扑哧!”笑声此起彼伏。
我瞬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轻视,脸一下子涨红,羞赧又懊恼。
周双连忙喝止,“别笑了,纪律委员出来管管!”
我很想像周双一样将自己的不痛快大声吼出来,每当这个时候,眼前却总是浮现出妈妈愁眉不展的样子,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
“苏荷,没事吧?”周双是我们的班长,此刻她摆出大姐姐的架势,关切的望着我,声音温柔好听。
我郑重地摇了摇头,没功夫想这些了,刚才杨璐璐在走廊给我下达了指令,她说:“以后的作文你都帮我写了,要不你在学校没有好果子吃。”
杨璐璐在年级组属于不好惹的人那一类人,她两条粗短的腿上顶着个圆圆的大肚子,迎面走过来,活脱脱像一座山,我在她面前顶多像一颗豆芽菜。
她对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笑过,除了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对我恶意这么大,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恰恰是因为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光是这一点,我就给了她肆意伤害我的理由。
“苏荷,放学一起走吧。”周双说。
我避开她的目光,赶在下课铃响的前一秒,快速收拾好书包,逃也似地离开了班级。
从学校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流浪的大黄狗,每次我埋着头快步走开的时候,它都会来追我,仿佛认定我是它的猎物。每当这时,我只能赶紧爬到不远处那堵一米高的院墙上。
大黄狗通常会在下面待着,盼着,直到日头一点点落下,只留一抹残霞从侧面斜射过来,落在我的脸上形成点点光影。我掰着手指计算时间,再等等,再等等,工厂里的那些大人们快要下班了。
“苏荷,下来。”是周双的声音。似乎有重物落地,她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把大黄狗引开了。
周双说:“别怕,腰板挺直了,快回家吧。”
挺直腰板?我牵强地翘起唇角。越来越多的大人从眼前经过,我跳下院墙,在拥挤的人群里找寻周双的身影,却被狠狠撞了个踉跄。等我再次站稳身子时,周双早已不知去向,身边只有如流水般的行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周围异常的空旷安静,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站立在荒芜之地。忽然,我瞥见一道目光,顿时被吓得浑身一哆嗦。
那只大黄狗躲在某个地方,一双冰冷的眼睛,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我。我赶紧转身离开,飞速回家。
2
小巷南北通道,逼仄又绵长,两边的院落已稍显破旧,一家连着一家,日复一日地承受着风雨的侵蚀。我家是最里面的那间,一个一睁眼就看个尽,一抬腿就走个遍的屋子。
“回来了,洗手吃饭。”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总能提前听到我的脚步声。
“妈,我……”吃饭时,我吞吞吐吐,想问问妈妈能不能把家搬到学校附近去,理由是我每天一来一回,太浪费时间。
“怎么了?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妈妈脸色苍白,是长期疲劳过度又缺乏营养的表现。此刻她睁大眼睛,连呼吸都有些急促。
“没,没有。”我急忙转换了脸上不自然的神色,笑着说:“我说,我今天作文写的很顺手,一定能在班主任那里拿到优。”
妈妈绷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去:“那就好,那就好。”
我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爸爸是外乡人,多年前来到小镇谋生,在这里遇到了妈妈,不久后就有了我,日子虽清贫,但也自在,然而他却在我五岁时卷走了家里所有积蓄,声称外出打工,此后再无音信。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妈妈挑起大梁。为了我的学费,每天打三份工,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连菜市场几毛钱的残次蔬菜都要砍价。同时她也告诫我,别惹事,好好学习,然后出人头地。
吃过饭,妈妈照常要去附近的饭店刷盘子,我心疼她,曾说过要放假出去打工,帮家里分担,她不肯。
“苏荷,我累点就累点,可不想把你也拖进来。”妈妈说。
我点点头,掏出练习册,妈妈这才安心出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转动的笔忽然“啪嗒”一下落在地上,我听到窗户外好像有响声,开窗一看,竟然是周双。
她穿着一双小白鞋,踩在一摊脏水里,没有半点不自在。她一见我,拎起一整袋的零食,笑的格外飞扬。
“开门呀,苏荷。”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班主任那有啊,先说好,我不是来慰问你的,我是来找你帮忙的。”
周双眼睛滴溜溜一转,我就识破了她的小心思,但令我意外的是,她居然能把谎话说的这样自然。
进屋后,她好似进到自己家里一样,毫不客气地躺在了床上。
“班主任经常夸你作文写的好,你帮我辅导一下,这些零食是报酬。”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像雨后初晴。
“你为什么总是沉默呢?好不好呀,苏荷?”
我答非所问:“你带来的东西太多了。”
周双碰了碰我的胳膊,“不多不多,毕竟你是我选定的朋友。”
朋友?我们本是生活在迥异的两个世界里的人,如今竟然有了一部分的重叠。可她的世界里是繁花盛放,是欣欣向荣,而我的世界全是凋零的花,我们会成为朋友?
我于是问:“为什么是我?”
她眉角含笑:“说不上来,就是缘分吧。”
3
不出意外,我给周双辅导的作文,获得了班主任的夸奖,她说这次全班作文拿了优的只有两个人。
“我要为两位进步最大的同学颁发奖状,以资鼓励。”班主任说,“第一位,周双同学。”
周双上台接受表彰时,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手贴裤缝,悄悄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还有一位。”班主任继续说。
应该是我了,对于写作文,我向有把握。我全神贯注地望着班主任,就在她张嘴的同时,我站了起来。
“杨璐璐同学。”班主任说。
我愣住了,班主任刚刚说了谁的名字?我如遭五雷轰顶,脸颊、耳朵一点点变得通红,羞耻如潮水般淹没了我。
“苏荷,这次你的作文和你之前的水平持平,期待你下次写出更好的东西。”班主任这样说。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杨璐璐?
我垂着头,半天才抬起,却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杨璐璐得意极了,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她对我的不声张非常满意。
杨璐璐拿走了本属于我的荣耀,她和周双不一样,我只是提供给了周双一些写作素材,作文是她自己完成的,而杨璐璐的作文全是我写的。这次没有拿优,我该怎么和妈妈交代呢?
课间的时候,周双和我说:“苏荷,你应该和老师说明情况,再告知杨璐璐不能再帮她写作文。那真正考试的时候你还能帮她吗?你这样是在害她。”
我内心万分挣扎,说:“我要说吗?”
“必须说。”周双说。
我拖着沉重地双腿,去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杨璐璐的目光似乎要在我身上烫出一个大洞。但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再一次看向她座位时,她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在办公室门口,我微微踌躇,最后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苏荷啊,有事吗?”班主任望向我。
“老师,要是有个人靠着欺负他人,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那个被欺负的人该怎么办?”
“又来我这搜集现实素材了?”
我以前写作文没灵感时经常会找班主任,所以这次她也理所当然的以为我是来搜集素材的。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首先要调解,在我看来,两个人都有不妥之处,要不然,那个人为什么只欺负一个人呢,或者说,那个人欺负过很多人,最后却只有一个人来告状呢?”
班主任今天心情很不好,她无奈地表情说明了她并不想继续聊下去,全班的作文水平在年级组排名偏低,这应该是她最头疼的事。
我退出办公室,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泄了气,正软绵绵地倒下去。
一回头,又见周双的笑,她倚靠这墙壁,满眼期待地看着我。阳光洒在我身上,很温暖。
我冲周双摇了摇头。
周双对我眨眨眼,说:“学校后山听说有个小水池,我挺好奇的,陪我去看看,散散心?”
4
与其说那是一个小水池,不如说是一个水坑,里面有几条小鱼,腮一鼓,吐出一串串珍珠似的泡泡。
不过,我很快发现了不对劲,为什么会有几只大鱼一直追着一只小鱼?
“它们在干什么?”
“苏荷,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鱼在严重饥饿时会吃同类的,它们之间没有感情,它们的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周双认真地说,“物竞天择就是这样的,人也一样啊。可我们就只能做被追的小鱼吗?”
我木然地望着那一条小鱼,它的鱼鳞在阳光的照耀下,忽闪忽闪的,真像穿了坚硬的盔甲一样。
“苏荷,你看看你,又沉默了。”
我几乎是没犹豫,想伸出手将小鱼捞出来,转念一想,身边没有任何容器。我左右张望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我也许,正在做周双想做的事情——她发现我深陷泥潭,想拉我一把。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苏荷。”
周双说,她有一个弟弟,从小聪明可爱、活泼伶俐,可自从上了初中之后,变得沉默寡言,并越发严重。
家里人不知道弟弟怎么了,而弟弟曾在深夜悄悄对周双说过:“姐姐,我在这个学校不开心。”可她没在意,只是觉得青春期到了,免不了耍脾气。
后来,弟弟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周双这才知道,原来弟弟遭受了校园暴力。
那些同学虽然道歉了,但他们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出了欺负人的过程。这个说:“不关我事,我只是推了他几下。”那个说:“我不小心打翻他的笔袋,在他课桌上画涂鸦而已。”为首的竟然还能无辜地说:“他从来也没反抗过,他的家长还有老师都不知道,我们只当是逗他玩呢。”
这些话无疑是二次伤害。经过长时间的治疗,弟弟的身体还是没有好转。
“苏荷,我要出国了,为了让弟弟走出抑郁,只能这么做。下学期我会办退学手续,很开心能和你做朋友,我们有机会再见。”
我问周双:“你想和我做朋友,不是看我顺眼,而是你发觉,我的经历有些像你弟弟?”
周双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那么看着我,不置可否。
那一条小鱼还在和大鱼们进行激烈地“游泳竞赛”,我跑到小卖部,买了一瓶水,打开瓶盖,伸手将小鱼捞出,放进瓶子里。
空间很小,但小鱼却好像知道自己已经得救,游的很欢乐。
整整一个下午,周双的话都回荡在耳边,她说:“还好我们不是鱼,不是吗?”
5
也许是周双不想让我因为她的离开而难过,所以她骗了我:她不是下学期出国,而是一周后。
班级选举新班长的时候,我看到有人举了手,这个人像她又不是她——像的是自信爱笑,不像她的是这个人不会在意我的情绪。
那年夏天,我的个子噌噌地长,沉默寡言的性格也改变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妈妈选择放掉过去,开始新生活了。那个男人对我们很好,将我们接到了他的房子里,不是很大,但也不拥挤。他从不强迫我叫他“爸”,也允许我留着原来的全家福。我认定了他,不为别的,只为他曾捧着妈妈满是老茧的手泪流满面,他是真的心疼她。
妈妈有了依靠的对象,言行举止不再小心翼翼,脸上的笑容也变多了。
所以,我叫了他一声“爸”。
该和过去道个别了,我这样想。
我偶尔会收到周双从国外寄来的信,是寄往老房子的。我没告诉她我新的地址,我愿意让她寄到那里,也愿意回老房子走走。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天气很闷,正是枝繁叶茂的时节。我隔着斑驳的树影看到杨璐璐被一群男高中生嘲讽,她靠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旁边的垃圾桶不知被谁一脚踹倒,垃圾落在她脚边。
“看她的体格,不说话我还以为是个煤气罐!”
“胖子,刚才挡住我们的路了。”
“呵呵,胖的像个球。”
……
冰冷的语言就那么狠毒地刺伤她,我以为她一定会骂回去,或者把他们推开。可是我想错了,杨璐璐没有,她甚至都没敢正眼瞧他们,浑身瑟瑟发抖。
要装看不见吗?她是我最讨厌的人,她这么狼狈,最开心的不应该是我吗?
我透过人群,忽然就看到了杨璐璐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和曾经的我一模一样。不,不能让她被欺负。我横下心冲过去,大喊一声,“我告诉你们,警察马上就来了!”
我和那群男高中生面面相觑,周围顿时异常安静,像一匹小羊在与一群饿狼对峙着。
谎言是不是被识破了?我应该怎么做?我的短袖已经被汗水浸湿,手脚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紧接着,那群男高中生一哄而散。
杨璐璐缓缓蹲下身子,与我四目相对时,她很惊讶。或许是因为我瞳孔里装着的,是无所畏惧,那是我从未有过的眼神。
“别告诉别人。”她这次说话不再带有任何威胁的意味,而是小心翼翼地恳求。
我平静地说:“我不想再沉默。”
她反问:“你什么意思?要告诉所有人今天发生的事,让我出丑吗?”
“不,我的人格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只是要告诉你,沉默的背后是放任,是给了别人变本加厉的机会,是助长了邪恶。这个世界从不偏向女孩子,我们之间,就不要互相伤害了,好吗?”
沉默有时是一种明智的选择,有时也是一种无奈的逃避。
其实,沉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沉默背后,自己的内心无法得到解脱。我想起了周双的笑容,她所有的来信中,能看出她在大洋彼岸同样关心着我。
我翻开书包,将暑假前杨璐璐留给我的作文本,用力塞进她怀里。
“你听着,我不会再给你写了,永远不会。”
杨璐璐欲言又止,我想她一定可以明白,在这场兵荒马乱的青春里,她曾是“打压者”,但也是“受害者”。
她愧疚地对我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做错了。”
我仿佛松了一口气,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但我应该笑了的,我的眉眼,我的嘴角,都在告诉我,我明明是笑了。
我就这样面带微笑,迎着远处的夕阳,往老房子走去。
还是那条小路,流浪的大黄狗也在。
我昂首挺胸地路过时,它抬起头,然后像看不见我一样,又慢悠悠地把头低下去。
作者简介:
初八,原名高雨诺。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会员,大庆市儿童文学协会童话创作分会秘书长。作品见于《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小溪流》《读友》等期刊,多篇小说被《儿童文学选刊》《意林》转载,出版长篇童话《忘忧草原的秘密》,曾获第二届谢璞儿童文学奖。
编辑:春 子
复审:王 芳
终审: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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