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保法[上　海]：对一棵树说说情话

1

只一瞥，我就被你吸引——

你像一朵飘落地面的云彩，轻轻挂于树梢，不张扬，却有一种强抢镜头般的耀眼夺目。

我穿过淮海路，拐过东湖路，快走几步就到了你的身旁。啊，原来是一棵硕大的红枫树！

看那粗壮、遒劲的树干和繁密遮天的树盖，少说也有上百年了吧。正是中秋，叶子红得像火，璀璨艳丽，而又不失优雅和柔媚。站在树下，犹如站在你的拥抱和抚爱中，那是你为我付出的温情。抬头仰望，光影斑斓的叶子，恰似漫天飞舞的红蝴蝶……

我拿出手机，横拍竖拍，拍下了你的种种美丽。

糟糕的是，我竟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我原来是去环贸看电影的，结果却走到了你的身边；待到想起电影，电影故事已近尾声。

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2

从此，我隔三差五地会去看你。我坐在你身边的木条椅上，静静地看你。

我常常会跟过路人敬慕你的目光相撞。我常常会看见，孩子们在你身边跑来跑去，嬉戏玩闹；老人们，或在你身边打拳做操，或坐在你身边，轻轻地交谈他们过去的时光……

而你，总是安安静静地向人们输送着作为一棵树能够给予的一切，让人们舒适，让人们快乐……你输送着一切，却不言不语。有一次，一个少女兴致勃勃地欣赏你，似乎不过瘾，随手摘下一片红叶，又摘下一片红叶……最后竟折断了整整一根树枝，这才心满意足。我怒了，冲上去训斥：“你弄伤了她，她也会疼；你折断了她，别人就看不到她的美。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少女满脸通红，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正想说些更为严厉的话，一抬头看到你舞动枝叶，好像在劝说着什么……

我不由得心里一震：对呀，少女已经知道羞愧。一个知道羞愧的人，就会记住今天的错……我原谅了少女，回头对你微笑。

我知道，你原来是一个上海大亨私人别墅里的一棵树。上海解放了，你也解放了。你才得以解脱幽居，从豪门深院里走出来，跟整个社会融为一体，跟千千万万市民亲近……你懂得，这种解放来之不易，所以你格外珍惜这种解放，珍惜跟每一个人的友爱相处……

这就是一棵树的包容和善念：获取人们的庇护和滋养，同时也向人们输送庇护和滋养。

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像一棵树那样善念，该有多好，世界就少了许多贪欲和浮躁！

人活在世上，除了与生俱来的血缘至亲，确实还需要别的亲密关系，比如人和一棵树的关系。据说，苗人的祖先敬畏树，有孩子出生，就会去山里拜见一棵树；那人一旦离世，家人又会替他砍掉那棵树，让他与树融为一体，然后再栽上一棵小树，替代生命的延续……

苗人追求与树融为一体，大概就是追求树的善念吧！

我就这么在你身边坐了老半天，想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末了，轻轻读卡列姆的一个诗句：“……一个人/要是他把/心灵的善良分撒给大家/那就到处都会有明丽的阳光/就像甜甜的果儿挂满了果园！”

读完这句诗，我感觉你在朝我微笑，就像我朝你微笑一样……

3

我想，我是深深地爱上了你。

这天阳光明媚，是摄影的最佳天气。于是我又来到了你身旁。我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就坐在树下，依靠着你的身体，给你写信，以表白我对你深深的爱意。

我写着，写着……

你是那么美，但我没有写一个“美”字。我觉得，一棵树的美有许多元素，但更多的美产生在人的情感跟树的融合中。美和情感是系在一起的。比如：鸟儿在你身边飞来飞去，这是一种自然美；一旦跟情感联系了起来，就会产生另一种更深沉的美——“鸟儿从你身上飞走/你开始发愁/还能不能等到/鸟儿有一天会回头……”

我是那么爱你，但我没有写一个“爱”字。我觉得……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束阳光穿过枝叶，在我的信纸上一闪一闪，阳光是想偷看我写些什么吗？……又有一只小虫爬到我的信纸上，探头探脑，小虫是在给阳光帮忙，合伙窃取秘密吗？……我笑了：看吧，看吧，尽情地偷看吧。只要真情相爱，有必要遮遮掩掩吗？……我干脆摊开信纸，大声朗读起来——

“亲爱的，我没有拿走你一片叶子，但你整整一棵树，种活在我的心里……”

4

下了一夜的秋雨，第二天早晨我去看你的时候，赫然看到树上树下一片红：树上的红，坚守阵地，继续与秋风对抗；树下的红，像红地毯，把大地铺满。

我兴奋得一声欢呼，掏出手机，尽情地拍摄……

这种难见的壮观，只有在你身上才能看到。你呀你，你是心不甘，是在鼓动叶子们做一场秋的告别表演吗？嘿嘿，哪里是什么表演，如此红红火火，如此纷纷扬扬，如此轰轰烈烈，分明是告别前歇斯底里的疯狂！

慢慢的，我的心平静了下来。

我拥入你的怀抱，把自己掩埋在纷纷扬扬的红叶中……

还有红，在不停地飘落。有的落在我头顶，有的亲吻我的脸，当然，更多的红，是落到了湿漉漉的地面，给那块红地毯增加了厚度和色彩。我看着她们飘落，飘落，似乎看到她们在慢慢变色，从艳到枯，从枯到蔫；慢慢的，融于水，化于泥……我看着她们飘落，飘落，每一片叶子飘落的声音，仿佛就是一段心平气和的对白：

“我们都会死吗？我们奉献了美，为什么还要死呢？”

“是的。万物都会死。我们完成了我们的任务，最后都会死去。”

“我们那么美，死去太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我们享受过了太阳和月亮，我们给过老人和孩子快乐，我们体味过生长的滋味，我们轰轰烈烈地美丽过……这就足够了。”

……

我听着听着，不由得抱紧了你，听到你的心脏在唱歌；为你的落叶们唱歌。

听着听着，听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出来，我才哼着小调离开你：

“一夜落红落诗句，心欢喜，捡首小诗回家里……”

5

天气越来越冷，突然刮起了风，下起了大雪。

我却迎着风雪出了门：只是放心不下你，为了看看你。

待到走近你身边，我才发觉，一切担心是多余的。我甚至有点吃惊，风雪中的你，竟然美得那么特别！你的叶子早已全部脱落，褪尽了繁杂和多余，换来的却是简单和本真的诗意。积雪为你镶上了一层银边，使你愈显黑白相间、轮廓分明。你站在风雪中，一动不动，任由雪花在你身上停留积聚。你好像担负着一份责任，要让雪花站在你身上，度过寒冷的冬天……

我为你的这份责任和特别的美骄傲。

我拍下了一张又一张“风雪中的你”。

6

这次兴冲冲去看你，是要告诉你一个喜讯——

我为你拍的那张“风雪中的你”，在朋友圈发布后，竟然引来了无数点赞！

我兴奋。当然，也要把我的兴奋告诉你。

我知道，入冬以来，你一直有点伤感。想当初，你是何等辉煌荣耀；色彩斑斓的你，每天有千千万万的行人从你身旁走过，向你行注目礼。可如今，轰轰烈烈的秋天已然过去，还有多少行人会驻足关注你呢？孤独的你，伤感在所难免……

可是那又怎样？真正认识一棵树的人，毕竟少数。时代在进步，大数据带给人们许多信息。不认识一棵树不要紧，只要用手机拍下一张照片，网上一查就知道。但是否知道那棵树的风土人情、前世今生和友情爱情呢？是否拥有跟那棵树的一些私人故事和与众不同的关系呢？答案恐怕只能是一个字：否。所以说，你大可不必伤感。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怎样才算真正认识了一棵树！

我打开手机，让你看“风雪中的你”是何等样的美丽；

让你看一个个点赞和一个个评论语……

我发现，你绽开了一个个芽苞，笑了；你那细细长长、密密麻麻的枝条，摇摆不停，仿佛要抓住什么，拥抱什么……

7

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临。朋友圈也迎来了一年中最火爆的微信拜年祝贺。

但对于一棵树，我依然保持着传统的拜年方式

——写贺卡。

我给泰安岱庙里的那几棵千年汉柏写贺卡；

我给太湖畔那棵姿态优美的古樟树写贺卡；

我给广州街边那些须发垂地的榕树写贺卡；

我给海盐绮园里四百多年的皂荚树写贺卡；

……

我给所有我见过的、并且拍下了照片的美丽的树，全都写了拜年贺卡。而对于你，我是一定要亲自把拜年贺卡送到你手上的，还要依偎着你，对你说说新年的情话：

亲爱的，你又多了一圈年轮。你将迎来解放后的第70个年头。

你说你又老了一岁。不，你的精神抖擞、阿娜多姿，分明是要回到童年，重新活四季！

亲爱的，祝你事事顺心如意、永远青春美丽！

作者简介：

刘保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协4至8届理事。曾任少年报社文艺部主任、《好儿童画报》主编、中国少儿报刊协会低幼专委会主任、上海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副主任等。已出版文学著作90多部，获文学奖90多项。曾四次获得陈伯吹儿童文学园丁奖。《中学生圆舞曲》被国家教委、团中央、国家新闻出版署评为中学生最爱读作品，并列入“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20多篇作品入编各类中小学教材。童话《纸船和风筝》入选国家统编语文课本二年级上册，入选中国香港小学语文教材，入选韩国和新加坡小学语文教材。

责任编辑：曼  娘

二审编辑：王  芳

终审编辑：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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