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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小说

蒋冬梅[吉 林]:远去的驼鹿



祖母最后一次见到祖父,他正要去打猎。

雅鲁河湿漉漉地醒来,太阳点燃白色的水雾,林子里升腾着带涩味的潮气。

看到祖母眼里流淌的担忧,祖父像往常那样想法子逗她。他剥下一段新鲜的桦树皮,卷成哨子,吹出“呜欧,呜欧”的声音说道:“这是母犴,是你。”又吹出“嗯呜,嗯呜”的声音说,“这是公犴,是我。”祖母就捂着嘴笑了。

祖父把桦皮船拖进雅鲁河,连人带船,飘在深水里,安静得像一片大兴安岭的树叶。祖母用柳枝扎了一个花环,用力抛向渐行渐远的祖父,正打在他的后背,祖父高兴地叫着:“今天有财,不会空手回来喽!”

桦皮船载着他划开春水,缓缓落向森林。

他再也没有回来。

童年时,我无数次问过祖母:“他到底去哪啦?”

她也无数次回答:“他啊,回去啦!”

每个人问,她都是这样回答。

和很多祖母的屋子一样,我只是出生在那里,少年时代就离开了。当我再回去的时候,祖母已经病势沉重。我像一束春天的阳光,照进她阴暗狭小的房子,她像看着一束达子花那样盯着我,直看得我脸色腓红。她说:“一个鄂伦春找一个鄂伦春,就会多一个鄂伦春!”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希望鄂伦春的姑娘外嫁。她说汉话总是语法不对,只能大致听懂意思,可是,祖父失踪以后,她就不再说鄂伦春话了。

有一天傍晚,我跟着邻家的羊群从田野游荡回来,在飘着烟火味的村庄里,我突然听见一种声音,它从喧嚣里过滤出来,像一溪纯净的水,瞬间把我洗濯得干干净净。我像抓住一缕风那样,循声而去,那声音却又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我把目光转向苍老的羊倌,他那张被岁月弄皱的脸,平静而安祥。我疑惑地问他:“你听见那声音了吗?”

他好像刚刚察觉到有声音那样,做出侧耳细听的姿势,继而抬头笑着:“每天都一样,除了人的忙活声,就是牲口弄出的响儿。”

我有些失望:“不是这些,这些我分辨得出来。”

他的脸上突然有了一种神秘:“那你真有运气!不过,你说的声音不在这儿。”

“在哪儿呢?”

“去林子里找找看吧!”

我知道,他和祖母那辈人一样,他们看林子里的一切,都是有灵气的。他们相信孩子和生人,能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能听见他们听不见的声响。不过,我离开村庄很多年了,对这些说法只是置之一笑。

我对祖母说起这声响,她沉默了很久,突然说了一句话,可是,我却听不懂。我想到,那也许是鄂伦春话。我央求她教我,可她一付不想理会我的样子:“鄂伦春话,那都是我们的。到你爸爸他们,就剩下一个一个的词儿,到你们,就啥也没有了。”

她说得对,我连一个词也不会说。我反问她:“不教我们,不就再也没有人会说了吗?”

她摇了摇头,叹息着:“教也没用,在外边,就你一个鄂伦春,学了也没用!”

春日的夜晚,村庄沉入一片深遂的宁静。太静了,反而使声音听起来更有穿透力。我又听到那种神秘的声音了。那像是两个人的私语,一个是低沉的召唤,一个是柔软的答应。祖母在旁边发出了老人惯有的哼哼声,我知道,老人的心,在夜里也是醒着的。

我们俩都静止不动,静听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呜欧,呜欧”,“嗯呜,嗯呜”的声音此起彼伏,像跳动的小鸟,欢快而热烈。祖母摸着墙壁艰难地起身,她因为激动开始喘息起来:“犴!公犴在寻母犴!”我听她说过,村庄里很多年都没听到犴的叫声了。

不久,祖母就过世了,一些老人穿上传统服装来吊唁,他们不停地哭诉着:“你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呐,你怎么就回去了呢?!”这句话,像雷电一样击中了我,让我瞬间想起,童年时祖母无数次的回答。

一个清早,下葬的队伍向着森林出发,路过雅鲁河边的时候,有位老者突然停下来,对着晨雾中的河水用鄂伦春语唱起了歌。他们说,这是祖父的歌。那声音很纯,很软,就像林子本来的声音,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只有回到林子,我才是一个鄂伦春!

雅鲁河边那首祖父的歌是这样唱的:

“山间蜿蜒的小路,不知心上姑娘走了哪一条,柳树林里我去寻找过,榛柴丛中我也去找了,没有找到这位可爱的姑娘。林中清澈的河边,不知能否等到日思夜想的她。”

注:犴,驼鹿,一种大型鹿。角横生,成板状,分叉很多,产于大兴安岭等亚寒带针叶林地区。


(原载《小说选刊》2020·12)



作者简介:

蒋冬梅,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在《新华文摘》《海外文摘》《作品》《中国铁路文艺》《山西文学》《北方文学》《小说林》《百花洲》《海燕》《青岛文学》《百花园》等期刊发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多种选本。作品《大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第四届“扬辉小小说新锐奖”。


编辑:隋  荣

复审:王  芳

终审: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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