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中学门口有棵老槐树,树上挂着“梧桐镇中学”白底红字的牌子,从里面传出孩子们整齐的读书声。这书声,被秋风吹得一时高一时低,显得这小镇更加宁静、安详和可爱了。
老人的补鞋摊在老槐树下有些年头了,好像自打有了这所中学就有了。老人矮小、瘦弱,他的背稍有一点驼,蜷曲在小凳上,活像一只硕大的虾米,一双粗壮的大手长得像蟹钳一样有力,一丛稀疏而干枯的头发,像小鸭的绒毛点缀在头顶上,颈间褐色的皮肤上横着几条皱纹,清晰地暴露出条条青筋。老人面前摆放着补鞋用的一应工具,锤呀锥子呀什么的。老人的手艺是远近出了名的。校园的师生和附近的街坊邻居都常去他那儿修鞋。有人来到跟前,他也不言语,就搬出小马扎,递上托鞋,然后戴上老花镜,接过鞋子,找到破损处,似乎不用研究,便拿起工具修补起来,手势和速度还是挺灵巧和利索的。
没生意时,老人就摩挲着老眼,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学校门口,好像在期待或憧憬着什么。
老人的儿子在这所学校里读书。儿子却不愿看到老人,甚至是讨厌。当他从学校里出来时,想躲开又没地方躲,想打招呼又没勇气,头半低半扬,心且慌且跳。有时老人叫他,他充耳不闻只当没听见,把脸扭向一边就匆匆地走开了。儿子觉得老人所从事的事业不光彩,认为补鞋这个职业是很低下卑微的。在学校里,听到同学们背后悄悄说话,就耳根发热,脸腾地红了,觉得似乎在影射他,浑身不自在,好像周身有很多芒刺。回到家里,儿子就不给老人好脸色看,无缘无故地冲老人发脾气。老人虽没文化,但听出儿子的话里有骨头,就讪笑着问儿子:“有啥不顺心的事。”儿子就恶声恶气地对老人说:“以后你就别补鞋了。”
老人想不到儿子会说出这种话来,就僵僵地笑道:“我不补鞋,咱吃啥喝啥?你的学费也指望这个呢。”
儿子默了一下,瞥了老人一眼,说:“以后别在校门口补了。”
老人谦卑地笑了笑,低声下气地说:“那儿生意好……都是些老顾客了。”
儿子再没言语。
老人依旧坐在学校门口的老槐树下,早出晚归,风雨无阻。
后来,儿子考上了大学。
老人变得爱说爱笑了,一旦谈起他的儿子来,他不管人家愿不愿听,只顾滔滔地说着,谈到动情处,会放下手中的鞋,挥舞着手臂。尽管他双颊塌陷,额头上印着深深的皱纹。这时候,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脸上荡漾着一种美梦一样的光辉。
有时天都黑了,学校的大门都关上了,路上也少有行人,他还是不愿意收摊回家,他觉得自己满心欢喜,总想笑,想说话,想叫喊,想发泄一番。
花开花落了四个年头。儿子毕业后,老人就收摊不干了。老人思谋着,有了大学文凭的儿子不愁找不到工作,有了工作就能养活他。再说,儿子是大学生了,自己再上街去补鞋,就真给他丢脸了。
儿子没找到工作。他权衡利弊思虑再三,就勇敢地挑起父亲的挑子来到老槐树下,开始了补鞋的营生。
老人始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夜之间,老人的头发竟雪了不少。老人不愿上街,不愿看到任何人,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到了晚上,老人迟疑半天,哑着声音说:“你就不能不去补鞋?”儿子淡淡一笑,说:“您以前常教导我说劳动最光荣的。补鞋咋了?您不是补了一辈子的鞋?”
老人张了张嘴,叹了口气,没说出别的什么来。
后来有一天,老人悄然出了门。他远远地瞅着老槐树下的儿子,他似乎担心儿子吃不了那个苦,受不了那个罪。
出乎老人的预料,儿子坐在他当年坐过的地方,嘴里打着唿哨,很潇洒地悠着腿……
老人就捂着脸,泪水哗哗而下,心里一阵莫名的感慨。
又一个春天款款到来了。梧桐镇中学也被一道米黄色的砌花围墙圈起来,院内有鲜花盛开的花圃,绿草如茵的小足球场,喷珠吐玉般的喷水池,修整得很好看的花木……朗朗的读书声从各个教室里飞出来,像动人的大合唱,音符满天。
那棵老槐树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溜房子。儿子就租用了两间门面房,招聘了五、六个人,成立了一个擦鞋公司,生意非常火爆,俨然成为学校外一道亮丽的风景。
作者简介:
侯发山,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秘书长,郑州商学院客座教授,郑州作协副主席,巩义市文联兼职副主席、作协主席。著有小说集24部。有7部作品被搬上荧屏。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
编辑:隋 荣
复审:王 芳
终审:王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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