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卫一向不敢大摇大摆走路,那天傍晚隐隐约约发现村西头那棵大槐树不见了,他摸索到跟前想看个究竟,扑通!跌进一个深坑,原来槐树被人刨走了。
武卫进家就被爹打了一耳光。娘揪住他一条细嫩的胳膊,另只手狠拍一下,叭!声音响亮,清脆,半边屁股起了火。
娘问,还敢出去乱跑不?说话呀?
爹插话道,赶明儿拿条绳子把他拴起来,看他再黑更半夜疯跑!
武卫有委屈无处诉,跑,他敢跑吗?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仿佛到处是陷阱,真能亮亮堂堂跑几步就好了。武卫哇一声大哭起来。
二天早起,娘说,他爹,要不,咱把卫卫带上?卫卫都十三了,多少懂点事了。
爹说,带上呗,省得你两头挂磨橛。
武卫早几年跟爹娘出去过。爹拉胡琴可好听啦,胡琴能模仿男女老少说话,鸡鸣狗叫,牛哞马嘶,山涧流水丁冬丁冬的声响。爹还会粗门大嗓地哼唱,娘也会唱,娘的声调里老带着哭腔。
有回在炮楼子附近,爹被踹了几脚,那人咕噜着武卫听不懂的话,八格!开路开路的!武卫听人说起过炮楼子,有三座房子那么高,周遭留有枪眼,顶上搭有凉棚,凉棚下不论白天黑夜,有持枪的哨兵监视四周,一旦发现异常情况,叭勾儿!三八大盖枪就冒火了。武卫还听说,炮楼里的人是从一个叫日本的岛国来的,中国人爱把他们称为小鬼子,小鬼子个头普遍比中国人矮,爱使东洋刀,爱摔跤,爱蓄八字胡,他们有铁老鹰(飞机)、迫击炮、歪把子机关枪,他们杀人不眨眼,还抢劫。
那次回来爹娘嘀咕了大半夜,爹觉得还是把武卫留在家里的好,唉!这些小鬼子,不安生在自己家呆着,跨海来中国捣乱个啥劲儿!
武卫想上学,老师听别的孩子说过武卫视力不好,于是在黑板上画个馒头大的圆,指给武卫,问,这是什么?
武卫反问,什么?
老师用教鞭敲打两下黑板,你看不见这个东西吗?
武卫指着老师枯瘦的身子说,俺看见啦,这是根柱子。
老师把他拨拉到前排长条课桌那,问,这是什么?
武卫将脸扒近了,又出手摸摸,回答,这是擀面板。
武卫最终没能上学。他老去学堂外面逛,听人家念,金木水火土,风雨日月星,他在墙外也念,金木水火土,风雨日月星,可不知道那些字怎么写。
有些孩子放学后老来找武卫玩,主要是他这儿有吸引人的东西,比如皮猴、竹笛、小人书,武卫常把小人书拿颠倒了,让小伙伴翻阅,讲给他听。
那天武卫突然提出让小伙伴教他写字,小伙伴们笑作一团。
笑啥笑?把字写地上,写大点,俺不就看见啦?多大?笆斗蓝那样大。
小伙伴们真就拿笤帚疙瘩,蘸着武卫预备好的锅烟子水,在院子地上写出一排字,人口走大小多少左右上下前后高低远近。
武卫虾了腰,看过一遍说,别再写了,这些字够俺勾画一天啦。
也许是视力不足逼的,武卫的记性特棒,不到半天工夫就把地上的字熟记于心,他换块地方默写,复返身比较一下,无一差错。
这之后,武卫家的小人书更多了,他的识字随小人书的增多而增多。那些小人书大多是爹娘做生活时向人讨要的,有时一下子就带回十多本,武卫家那个墙窑里塞得满满的,武卫一本也没看过,但只要点出小人书名,就能把里面的故事讲个大概,还能一字不差在地上划拉出小人书名那几个笔画简单抑或复杂的字。
恍恍惚惚,周围的房子多了起来,吵嘈声四起,像趟进一条声音的大河,武卫凭以前的记忆,知道已经进了县城漳德府。
武卫抓着爹的那只手,手心黏黏的,还在出汗,分不清是爹紧张,还是自己更紧张一些。
娘被一声驴叫吓得一怔,武卫左胳膊关节咯嘣一下,差点脱臼。武卫龇牙咧嘴,嘘哈两下,娘才有所警觉,快步跟上,和武卫走了个并排。
娘说,卫卫他爹,进西街牲口市了,这儿乱,不如靠边走。
娘话音未落,爹被一头腱牛抗了一膀子,爹从腱牛的肚子下抽回盲杖,忙不迭地往路旁撤。
哎呀!他娘的,眼瞎?放着好路不走,咋往俺身上踩?有人大叫。
武卫爹不走了,深施一礼,对不起,俺真的眼瞎,老丈觉得不解气的话,也踩俺一脚。
对方嗓子里像堵着浓痰,咕噜一阵才说,俺是想踩你一脚,可看不见你个二毬在啥地儿哟!
武卫爹试探着问,听声音,你是韩瞎子个二毬吧?
不是咋着,在这儿等你武瞎子个二毬呢,幸亏你给俺提了个醒儿,要么准错过个二毬了。
武瞎子哈哈大笑,说,二毬还不赶紧起来走路,做咱们的生活去?
韩瞎子是被他十二岁的姑娘枣花牵来的。枣花儿是个明眼人,这会儿身后一排溜牵着四人,这个扶着那个的肩膀,迈着小碎步,顺墙根趔趔趄趄地走。
武卫走在最后,牵着娘的衣角,一路小声嘟嘟囔囔。他有点不服气,凭啥枣花走在前面?自己不也是明眼人么?要么能看清墙壁上的大字标语?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他还能分辨出那些大字刚写不久,锅烟子是湿的。
出牲口市,再挪百来步,武瞎子住脚不走了,这里是生意一条街,人流最拥挤的地方。武瞎子和老伴经常在这里练摊做生活。武瞎子在老地方,奶奶庙旁那片空地扎住阵,对武卫说,卫卫,去,跟你韩大爷、枣花走一遭,也好长长见识。他也许觉得卫卫跟着明眼人枣花,比在自己身边还保险。
韩瞎子做生活的方式与武瞎子夫妻俩不同,他是闻着味走,依门店分类别急口编词,比如到烧鸡店,呱嗒板呱嗒呱嗒一阵响,就替老板宣传开了,哎!哎!三老四少听我言,听我言来么听我言,咱漳德府有个周记烧鸡店,保管你吃罢大腿想翅膀,吃罢翅膀想鸡架,论香还是鸡爪子,鸡心鸡肝鸡嗉子……识相的周老板赶紧用油纸胡乱包些点鸡杂碎塞给枣花,韩瞎子伸鼻子闻闻,不拣多少,见好就收,指使闺女挪下家。
下家是个茶叶店,老板未等韩瞎子茉莉花茶、毛尖茶砖、茶香片绿茶、碧螺春、蒙山茶、乌龙茶、普洱茶等等数落完,已经递上几枚铜钱。
挪不几家,武卫不见了,枣花吓一跳,也把韩瞎子吓一大跳,他听武瞎子不止一次说卫卫眼神儿不好,方才还交代千万把卫卫带好喽。韩瞎子不敢怠慢,和枣花两副嗓子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喊叫个不停,这令小街两旁的门店纷纷松一口气,不用为那副呱嗒板准备零钞碎币了。
枣花久喊没人应,急了,刚跑出十多步,被韩瞎子撕劈着嗓子吼了回来。韩瞎子揪着喉管,气急败坏地说,枣花你是个女孩子,可不敢乱跑!
武瞎子听说卫卫走丢了,哈哈大笑,不怕,那龟儿子走丢没数了,他会自己摸索回来的。
武卫回来时已是午后,他是顺着街巷旁的墙根找回来的。武卫对自己经过的墙壁记忆犹新,主要是那上面有大字标语,他绕街钻巷看了大半天墙标。让他倍感疑惑的是有人正在用白灰水涂盖那些大字标语,刚写上,干嘛涂掉?明知不合适,为啥要写?这不白白浪费锅烟子么?好在武卫脑子里有对奶奶庙的印象,一路打听,总算回到了爹娘身边。
数日后,韩瞎子和枣花也凑进了武瞎子这个场子。韩瞎子觉得自己老去门店蹭揩总不是个事,他看不见人家的脸子,光那不屑的语气也早听够了。他不会拉胡琴,加之嗓子嘶哑得厉害,哼唱起来也是五音不全,只能打呱嗒板说数来宝凑个乐子。
武瞎子两口子非常高兴老韩父女的加入,不仅为枣花能领他们串城走村,到处换场子,更为枣花的聪明伶俐,话语出口嘎嘣脆甜,见啥人说啥话,端一个小笸箩往人前走一圈,几个人一天的吃食就有了。之前可不是这样,在他两口子拉唱到高潮时,从周围的叫好声不难判断出,起码百来人,抡到老伴两眼一摸黑走近前去,颤声说,谢谢您啦,各位老少爷们儿,不拣多少搁点儿。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人们的喘息像被风刮走了,连逃离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一个,只有冷漠,令人禁不住直打寒战。
武卫试过几回,换来无数嘲笑。他战战兢兢把笸箩伸牛马驴骡面前,有时,面对老财门旁的石狮子,拴马桩,嘟囔半天,岂能讨到哪怕一根毫毛?有回武卫很高兴,觉得笸箩沉甸甸的,出手摸摸,是几块锅贴。他继续在模模糊糊的影子前转悠,末了笸箩里空空如也,弄不清那些锅贴被哪只馋嘴猫呀狗呀衔走了。
有枣花引路,他们一行是逢集赶集,遇会赶会。有时路远回不来,也是由枣花出面,找空房子或破庙栖身。
那天他们跺磨到半山腰那个村头时,不得不绕道而行。那个山村这边有条深涧,悬空架着根烂松木树干,枣花试着沿两步,吖呀一声跳了回来。
武瞎子说,这村去不了不去,顺沟边走就是,有路就有吃饭的地儿,也好眼宽眼宽。
那是,那是,多见见世面,韩瞎子附和道。
枣花噗哧一下笑出了声,引逗的武卫也咯咯咯咯笑个不住,为两位老人幽默、诙谐的谈吐。
三绕五转,竟懵进八路军一二九师师部所在地砖壁村。
他们吃了三天大米干饭,冬瓜炖粉条肥膘肉菜,听了三晚抗战文艺宣传队动人心弦的演出。三天里,枣花逮空儿就翻那本战地文艺宣传小册子,跟武婶儿学说里面的段子。那本小册子是八路军一位姓董的女宣传队长给枣花的。
这是他们把做生活改称为宣传抗日的第一场演出,几个人一门心思,光顾说唱了,那只高粱尖编成的圆笸箩撂地上,忘了往人前端。
散场后,枣花诧异地欢叫,哟!怎多东西!
圆笸箩里堆满了零钞分币蜜枣柿饼山楂锅贴等等。
武瞎子乐呵呵地说,过去撵着要要不来,现下倒好,东西多得笸箩都嫌小啦!这才是,顺风吹火,费力不多,逆风点火自烧身,瞧好喽,小鬼子不会蹦达长久的!武瞎子又在以明眼人自居。
四年后,初春的一个上午,枣花牵引着武瞎子他们去显王村,刚过公路,冷不丁发现从南边漳德府方向过来一队戴钢盔的小鬼子。
小鬼子一见枣花,队伍顿时乱了,成扇面包抄过来,嘴里哇哇啦啦大叫。
枣花见势不妙,扭头快步往路西走,她身后依次是武卫、韩瞎子、武瞎子、武卫娘,人与人中间牵连着盲杖。
枣花,快跑!别管我们!武卫大喊。
枣花刚跑十几步,尖叫一声,卫卫哥,救我!
枣花,俺来啦!武卫循着声音闯过去。
闺女,爹来啦!韩瞎子吼叫着扑打过去。
叔来啦!
婶儿来啦!
四根盲杖失急着慌地哒哒着逼近枣花叫喊的地方,四根盲杖把道旁的树木扫得啪啪作响,引逗得小鬼子嘻嘻哈哈狂笑不止。
枣花被拖回到了公路上,呜呜声隐约可闻,八成遭捆绑并被堵住了嘴。
武卫忽觉不对劲,爹!娘!韩大爷!鬼子的汽车过来啦!快躲开!
话音未及落地,喀嚓!盲杖连同自己的肉身子被撞出十多步,跌进路沟里,昏死过去。
武卫是被显王村的开明绅士李远洋请医生救活的。
武卫爹娘和韩瞎子被鬼子抢粮的汽车前后轮轧过去,惨不忍睹。李远洋出资买寿材,把三个瞎子埋葬在了乱草岗。坟头栽有三棵小白杨,乍看像三根盲杖,三把尖锐的锥子。
次日,又起了座坟。枣花被押进炮楼后,不甘受辱,咬掉鬼子小队长一只耳朵,惨遭杀害。
十多天后,武卫失踪了。
临近乱草岗的那段公路上,鬼子的军车屡遭飞石袭击,碗大的车灯总是砰砰砰被砸灭。
不得了了,瞎子显灵啦,要么,咋专和鬼子的军车作对?
有人驳斥道,八成是武工队干的,没见公路上那些用白灰粉撒出的大字标语?杀鬼子!杀鬼子!杀鬼子!说话者是李远洋老先生,他捉摸一会儿,又觉不对,真要是武工队干得活儿,扔颗手榴弹不就炸瘫个二毬了?
之后,鬼子的军车开到这块地儿,用歪把子机关枪胡乱扫射一气,才得以安全通过。
又一个黑夜,五更时分,鬼子的一辆弹药车就要进漳德府西门时,砰!司机左耳根被一个馒头大的鹅卵石砸了一下,车一个激灵,翻滚进十多米深的干河沟。车头轰一下燃起大火,旋即,爆炸声惊天动地,几十里外都能听见。
在距鬼子弹药车爆炸地点二百来步的一条田间小路上,死了一位瞎子,是被炮楼里下来的鬼子乱枪打死的。人们倍感奇怪,一个瞎子,黑更半夜瞎转悠个啥劲儿?说那人瞎是有依据的,那根盲杖上有三处子弹穿透的洞眼。
原载《儿童文学》2007年12期
作者简介:
罗箫,真实姓名:罗俊士。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湖南文学》《当代小说》《小小说月刊》《小说月刊》《小说林》《延河》《文学港》《鸭绿江》《滇池》《雪莲》《人民日报》《河北日报》《辽宁日报》等报刊。出版两本诗集。其中诗集《人生态势》在1991年诗刊社全国青年诗歌刊授学院与长沙市诗友书社联合举办的“羊年处女诗集选拔赛”中获一等奖。
(责任编辑:隋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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